童年永恒
人都不会忘记自己的童年,因为童年拥有爱。
我的童年也有爱,那爱来自祖母温暖博大的胸怀。只要扑到她的胸怀里,我就觉得幸福和安全。她那饱满的天庭里,藏着超人的睿智;她那丰满的嘴唇里,常常吐出温柔的语言;她那双不大不小的眼睛里,总是射出和蔼的光芒,这光芒就是照耀着我童年生活的阳光。
小学老师教给我一首“乌鸦反哺”的歌,那首歌的曲调很优美,我常常挂在嘴边哼唱着。我多想快快地长大,像乌鸦一样,反哺我的祖母,报答她的养育和爱抚之恩。
在我小学六年级的一天中午,放学回家后忽然不见了亲爱的祖母,待到下午放学归来时,她已经安详地躺在了床上。我不能相信这就是死亡,因为她的神态像平时一样。当时我尚不明白死亡的含义,可是它却偏偏地降临到了我最爱的人身上。她去得实在突然。但是一点儿也不痛苦,也许是因为她的心地太善良,所以才能够安静地隐去?
然而从此之后再也不能安静的,却是我的心。因为再也没有人给我缝制棉袍,让我抵御冬天的寒风;再也没有人准时为我做好营养丰富的饭菜,等着我下学回家填饱肚子;再也没有人用温暖的双手,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再也没有人用温柔的语言,来安慰我脆弱的心田;再也没有人为我的年年考第一,闪出灿烂的微笑;再也没有人把自己的希望和梦想,寄托在一个小女孩的身上。
多少回在梦里,我又看见了她,不是影子,而是真真实实的她,我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欣喜若狂地叫着:“奶奶!奶奶!”我抚摸她的脸,搂着她的胳膊,把头埋在她的胸怀里,想把心里所有的话,全部倾诉给她。
梦醒之后,是我最失望的时刻。心立即下沉,仿佛是从一座高山上,猛地摔到了谷底。我是个无神论者,不相信人有来世。然而我最希望能把梦境变成现实,希望祖母能够复生,我能与她重逢。四十多年了,我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如此痴想。
天地相隔,无法相聚,而又极想相聚,这种无以排解的思念之情,总是缠绕着我。凡事,一旦失去了以后,才更醒悟拥有时的宝贵。为了能与祖母团聚,我真想让时光倒流,我真愿意永远在童年。
(原载《女子文学》1996年第4期)
过年
儿时过年,真有意思。那时候的北京城里,人烟稀少,即使走在闹市中心,也看不到多少人。因为人少,一般的人家,都住独门独院,假如有四五户住在一个院子里,就被称为“杂院”了,何曾见过像现在这样一个院子里住着几十户甚至上百户的壮观情景呢。
进入阴历腊月,大人们就开始忙着筹办年货。一到腊月二十三,祖母、曾外祖母和姑母还有我的奶妈诸人,就着手准备年饭了。按照老人们熟悉的风俗,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是不准动刀动剪子的,所以正月十五以前入口的饭食,必须在腊月二十九以前准备好。只见她们天天待在厨房里,包饺子,蒸包子,馅儿非常丰富多彩,有猪肉的、牛肉的、羊肉的、鸡肉的,素菜的——韭菜的、茴香的、扁豆的,荤素搭配的,分别包出了不同的外形,不同的花样,然后放在大笼屉里,摆在房子外面的回廊上,这回廊就成了天然的冰箱。南房背阴的墙上,还挂满了已经宰杀干净的鸡、鸭、兔子,厨房里的水缸中,游动着欢蹦乱跳的鲤鱼和其他的什么鱼。她们还找出了存放很久的许多细木模子,把面粉塞在里面,再把芝麻、冰糖、红糖、红枣等等填塞在面粉里,蒸出形态各异的桃、石榴、苹果等等甜面点,在每个面点的中间,郑重地点上一个大红点,表示喜庆和吉祥。
最高兴的当然还是小孩子。除了有许多好吃的东西之外,就是玩。从大年初一天还没有亮的拂晓,就有一拨又一拨的人来给祖母拜年,他们先是冲着正房条几上供奉着的祖宗牌位磕头,然后就给坐在祖宗牌位旁边的祖母和曾外祖母磕头。我还没有睡醒,一个又一个的装着“压岁钱”的红包,就悄悄地放在了我的五斗橱上面。然而最让我开心的还是来了一位又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小朋友,表姐姐,表妹妹,一块儿玩耍,跳房子,捉迷藏,过家家,用双手撑着红色的毛线编织各种各样的图案,一个人讲一个故事,轮流着讲,再说些只有小女孩子才感兴趣也才能够会意的悄悄话,排着队在院子里结的冰凌上滑“冰出溜”,实际上就是“土法滑冰”,不管是谁摔了一个大跟头后,都拍着手哈哈大笑。
外面的世界也很精彩。名气最大的当然是厂甸。厂甸里卖着各种各样的吃食和玩具,最引人注目而难以忘怀的吃食是通天大糖葫芦,平常日子卖的冰糖葫芦只有一尺来长,可是过年时厂甸卖的大糖葫芦却有一丈来长,顶尖上还插着一面小小的红旗,小孩子需要仰起脖子才能看到它的顶端,我当时就怀疑这样大的食品是否有人会买,但是这个大糖葫芦却成了每年厂甸最具特色的一道风景。玩具的花样也是多彩多姿,有毽子,大大小小,都由鲜艳的彩色鸡毛装拼而成;有空竹,长的,短的,大的,小的;有风车,那是一个木制的平面架子上,左右两边装饰着很多圆形的小轮子,只要有风吹过,小轮子们就会飞速地转动,同时发出好听的音响;还有一种叫做“步步登”的玩具,用老北京话发音,前两个“步”字应该读成阳平,第三个“登”字应该读成去声且加儿化,这种玩具实际上是一个玻璃器皿,被料器工人们吹成喇叭型,脖子很长,喇叭口很短,形状很像北方农民手中持有的那种吹奏乐器大喇叭,但是“步步登”的喇叭口是封死的,而且口底的那层玻璃极薄,只要用力一吹,那层薄玻璃就会发出“步步登,步步登”的很有特色的声音,很能吸引小孩子的注意力,我被老人带着逛厂甸时,就常被它的声音所吸引而走不动路,所以至今仍对它的形象记忆犹新。但是厂甸最令人难以忘怀的地方,似乎还是一种气氛,一种喜庆的,吉祥的,热烘烘的,笑哈哈的,大人孩子全家同乐的,互相熟识的人家在此巧遇的,互不相识的人家在此礼遇的,那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人觉得温暖,合意,舍不得,忘不掉的气氛。所以只要是童年时期逛过厂甸的老北京人,只要一提起厂甸的名字,没有不觉得留恋的。
当然,随着生活的逐步现代化,厂甸仿佛已经变成了一种久远的风俗,一种曾经有过的民俗,而只被老北京们怀念着。“过年”这个词儿也早已被“春节”一词替代了。但是,我相信,不管历史的年轮怎样飞速流转,中国民俗中那股固有的,充满了乐观情绪与人情味儿的气氛,是永远也不会消失的。
(原载《羊城晚报》1996年2月24日)
老北京纪事
(一)安静的文化古都
儿时的北京,与今天的北京,很不一样。
记忆中的北京,是安静的,与今朝的喧闹,有天壤之别。
除了安静,还是安静,——安静的街道,安静的四合院,安静的气氛,安静的人们。走在胡同里,几乎见不到行人。即使是在大街上,也不容易见到人。只是偶尔,“当啷当啷”地,有一辆有轨电车开过;或者,“踢踢踏踏踢踢踏踏”地,有一辆载客的马车驶过。
也许,在某一个冬日的早晨,打开大门去上学时,会看见胡同里站着一长排硕大的动物——每一匹的身上,都长着棕黄色的绒毛,壮实的四肢,坚实的蹄子。最奇特的是,它们的背上还长着两个大鼓包,这是其他种类动物的身上没有的,后来我才知道,这两个鼓包的名字叫驼峰。
第一次突然看见它们的时候,我很害怕,不敢从它们的旁边走过。因为它们是那样壮硕,而我是如此弱小。
这当儿,站在驼队旁边的一个中年汉子,走到了我面前。
他用温和的语调对我说:“姑娘,别害怕!它们很老实,不咬人!”
我仔细地端详这个成年人,他的面色黝黑,脸膛粗糙,身上穿着反毛羊皮大皮袄,腰间扎着一条粗麻绳。他正冲着我,善意地微笑着。
听了他的话,我再抬眼望望那些站着的生灵。——它们的脑袋不大,而眼睛很大,目光坚忍而温顺。它们很规矩地排成列队,仿佛是遵守纪律的学生。
有时,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也能遇见一串又一串的骆驼队。它们在赶驼人的带领下,迈着稳健而又沉重的步子,浩浩荡荡地前进。每一匹的脖子上,都挂着银色的铃铛,随着它们迈出的脚步,那些驼铃,就会发出“丁零”、“丁零”的响声,清脆而悦耳。
那时的北京城里,还没有载重汽车和集装箱。北京人用来烧火做饭、生炉取暖的煤,都是一队一队的“沙漠之舟”,从河北,从山西,从内蒙古,长途跋涉,驼运进京的。每头骆驼的背上,两个驼峰中间,总是搭着两个沉重的大口袋,里面装着煤、炭、木柴,有时还有粮食、肉、蔬菜。它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年复一年地,源源不断地,把老百姓的生活用品,输送进城里来。
吃苦耐劳、坚强善良的骆鸵,是所有老北京人的朋友,沉默的朋友。
在饱尝着浮躁与喧嚣的现在,如果有人问我:“你最怀念老北京什么?”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安静。那份无法追回的安静。”
不过,虽然现在的北京是如此地喧嚷与浮华,不遂我意,我却仍然喜欢它,或说热爱它。因为它是我的故乡,我的祖籍,生我养我的地方。我爱这里的每一棵青草,我爱这里的每一片绿叶,我爱这里的每一株树木,我爱这里的每一片云彩,我爱这里的天空,我爱这里的土地,我爱这里的一砖一瓦,我爱长城,故宫,天坛,颐和园,北海,香山。这里居住着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珍爱的、也珍惜我的人们。
我的祖先们,也是从这里,离开了世界。
近二十年来,我已经去过了世界上的许多地方,也在发达国家的大城市里长住过。然而,无论我走到哪里,我最想念的地方,还是北京。因为只有在这里,我才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借用一句说俗了的话说,这里,才是我的“根”。
(二)四合院
二十世纪初,北平市有多少人口,我不知道。
记忆清楚的,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政府的有关部门曾经做过一次全国人口普查。之后,报纸上就频频出现——“四万万五千万同胞”的字样。
老北平城的方圆,与现如今的北京城面积相比,可要小得多了。这么说吧,在过去的老北平地图上,所谓的北京城就是现在二环路以内的地方。它北至安定门、德胜门,南至宣武门、和平门、前门、崇文门,东至东直门、朝阳门,西至西直门、阜城门、复兴门。除了前门外的地区稍微向南延伸,在大栅栏有个商业区域,在天桥有个娱乐区域之外,其他地方,都以城门为界。——城里是北京,城外就是农田,或荒郊了。
位于北平西北郊的玉泉山,是老北京的水源。潺潺不断的泉水,从这里,流向颐和园,流向清河,流向太平湖,流向北海、中南海,流向北平城内所有的河流与湖泊。大约是在抗日战争刚刚胜利之后不久的1947年,那时我是黄城根小学的学生,老师带着我们去玉泉山秋游,行前就通知每人要带一个小水杯。玉泉山下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地上都铺着很干净的大块方砖,形成了一条又一条的甬道,而甬道与甬道之间,都有细细的溪流缓缓流淌。中午时分,大家都走得有点儿累了,老师就让我们随便喝溪流中的泉水。我弯腰淘了半杯,试着喝进嘴里,那水的味道真是又清凉又甜美,沁人心脾。那才是没有受到过污染的泉水,满口留香,至今难忘。
直到五十年代初期,复兴门外的钓鱼台(现在的“钓鱼台国宾馆”)还是一片荒野,没有围墙,只有若干树木、草丛和几个残破的亭子。任何人都能够无障碍地出入。当时我已经考进了师大女附中,是初中学生,在一个夏天的傍晚,班主任老师曾经带领全班同学,去那里举行过篝火晚会。
话说回来。老北京有这么多的城门,如果你从高处鸟瞰,就会发现:这座城市很像一个巨大的、封闭的城堡。每一个城门上,都装着两扇大铁门,由守城的士兵们把守着;每天的拂晓,他们会把城门打开;每天的晚上,再把城门关上。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城门与城门之间,有高高的、厚厚的城墙连接着。城墙的顶部,呈现出齿形的轮廓。远远望去,显得庄严肃穆。
市中心当然是那不可一世的紫禁城。高大巍峨的红色宫墙里面,包裹着一层又一层,规模宏大的庭院,和气概非凡的宫殿。
在这座神秘宫墙的外面,按照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规则地、呈正方形地向外扩展,形成了一条又一条街道。在街道与街道中间,又有一条挨一条的胡同,穿插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