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它们就是我的眼泪。”庆姬看着林简震惊的脸,继续说,“夏璟当初怀疑得不错,我就是一个鲛人,今年已经两百多岁了。”
“你想问我为什么没有鱼尾?”仿佛看透了林简的心思,庆姬不待他发问就娓娓说道,“因为我来自云荒的海国。海国被云荒大陆上的空桑人征服了,空桑人就把鲛人的鱼尾改造成双腿,以便充当他们的奴隶。”
“云荒,那不是传说中的仙境么?”林简呆了,“听说那里的时间流转与中土不同,有人在云荒生活了数十年,回到家乡却不过离开月余而已。”
“云荒与中州确实是两个并行的世界。那里的人虽然可以修行法术,但悲欢离合一点也不比你们少。特别是我们鲛人奴隶,命运更加悲惨。至于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庆姬垂下眼,凝视着手中的泪化珠,“买下我的中州商人不肯走云荒与中州唯一相通的天阙山,却别出心裁地想开辟云荒与中州的航海路线。空桑人提醒他神在云荒外围布下了隔绝的结界,他却不信,结果行到半途,我们的船就被奇怪的风暴卷了起来……由于我一直被主人用铁链锁在底舱,也不太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天旋地转,若非有铁链维系,我必定也会被抛出船外……等我清醒过来,却已经到了中州……”
“这么说,云荒和中州还是有海路可通的?”林简惊讶地问。
“我也这么猜想,所以尽管犹豫再三,还是下定决心离开了你们家,想要通过海路回归故乡,可惜现在还没成功。”庆姬握住手中的泪化珠,露出几分歉意,“那时我不知该怎么跟你们解释,所以才不告而别……”
“没关系……”林简搓了搓手,深怕在年长二百岁的庆姬眼中,自己如同婴儿般幼稚,“如果我此番能保下屿头古镇,我就和你一起去云荒,去你的家乡。”
可是我的家,在大海的最深处……庆姬看着林简勉强扯开的嘴角,终究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我可以帮你找断龙石。”为了安慰林简,庆姬站起身来,“你在这里等着。”
“多谢你。”林简感激涕零地站起身,深深给庆姬施了一礼,“鞑子天亮就要拆房,还请,还请姨……姐姐赶快。”他不想再称呼庆姬作姨娘,却又因着年龄差距不好意思直呼其名,只好笼统地称为“姐姐”。
庆姬点了点头,随即跃入岩洞外的海水之中。林简焦急地在狭小的岩洞内转来转去,眼看着大海尽头的天空已经隐隐泛出了青白,庆姬终于从波浪中探出头,精疲力尽地坐在岩洞口的礁石上。
一看她黯然的神色,林简就明白了结果。满心焦灼之中,他一把拔出腰间的古剑,恨恨跺脚:“我去劫持乌兰巴尔思作人质,大不了和他同归于尽!”
“可是屿头镇还是无法保全……”庆姬坐在礁石上,修长的双臂慢慢撩着身侧的水花。忽然,她身影一顿,从海中捞出一件物事:“你看这是什么?”
雪白的掌心中,是一块淡绿色的透明晶体,衬着上面缓缓滑落的水珠,越发显得晶莹剔透。
“海魄,屿头海滨的特产。”林简一眼认出庆姬手中托着的正是当初赵行原误以为是琥珀的海魄,随口叹道,“要是它能像松脂把小虫包起来一样,把屿头镇也包裹起来就好了,在大海上飘荡总好过被鞑子拆掉。”
“那倒未必没有可能,只是……”庆姬眼睛一亮,随即又摇摇头,沉默不语。
“你知道这些海魄的来历?”林简苦思多年而不得的答案近在眼前,激动得跳了起来,“好姐姐,只要你告诉我怎么能保护屿头镇,我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不,你会死的。”庆姬的语气虽淡,却不容置疑。眼看林简又要拿出痴公子的水磨工夫,庆姬侧过身,径直滑进了海水中。
似乎急于摆脱林简,庆姬在水中一口气游出很远,才从海面上探出了头。就在这一瞬间,她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全神贯注地望向了远处的海岸。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万丈阳光射到对面白崖顶端错落有致的房屋上,给每一根廊柱每一角飞檐都包裹上金属般的光芒。不愧是当日秦朝顶尖的能工巧匠的设计,整个屿头镇的房屋不仅取材上采用了早已绝迹的铁樟木,房屋设计也与其他民居截然不同,处处体现出秦汉建筑的古朴风格。但见廊台轩敞,虹桥错落,将整个镇子连成一片不可分割的整体,恍如一件巧夺天工的青铜雕塑,又像一顶崔巍精美的高冠,嵌套在白色的悬崖之巅。
这样日出屿头的美景,庆姬虽然已经看过无数次,却每一次都会被这自然与人工的完美结合而震撼。
“姐姐如果不肯帮我,就是最后一次看到它了……”林简奋力扑腾着手足,终于游到了庆姬身边,目光无比眷恋地望向白崖上的屿头镇,“鲛人寿数千年,或许并不觉得千年古镇有多古老,可相比而言,我们这些凡人的一生就更像朝生暮死的蜉蝣,无论出生还是死去都无法在世间留下任何痕迹。我虽无能,却又贪心,不想就此默默无闻地死去,如果能用我的生命保存下这独一无二的瑰宝,整个屿头镇都会变成我的颂碑。好姐姐,你就成全我吧。”
庆姬默默地盯着林简的眼睛,生性冷漠的她第一次对这个痴公子产生了怜惜与敬佩。眼看他吃力地在海水中挣扎,随时可能脱力溺亡,庆姬终于伸出手臂托住了他:“那些海魄其实是一种海草的汁液,在海岭中汇聚成一片地下大湖,偶有泄漏就会飘到海面上凝固成海魄。如果你愿意发下誓愿,将自己的魂魄附着到你的剑上,就可以劈开海岭,引导海魄包裹屿头镇。”
“我愿意。”林简最后看了一眼沐浴在阳光中的千年古镇,在没入海底的瞬间举头望天——父亲,你用破坏来为自己报仇,儿子却只想守护最热爱的东西。你在天有灵,是会支持我的吧。
一千蒙古士兵是被惊天动地的轰鸣声惊醒的。他们跑上屿头镇东侧的悬崖,惊骇地看到连天巨浪从大海最深处翻涌而起,恍如一堵无坚不摧的高墙向着海岸倾轧而来。
“快撤!”乌兰巴尔思意识到危险,慌忙下令众人上马,朝着西面的大陆一口气跑了十几里地才敢停下来喘息。他在漫天的狂风暴雨中转头,看见淡绿色的粘稠的巨浪冲上半空,全盘倾倒在屿头镇所在的悬崖上。
几个时辰之后暴风雨才逐渐停歇。乌兰巴尔思命令大队人马就地等候,他自己则带了几个随从,重新回到屿头镇查看。
胯下马儿还没有跑进屿头半岛,乌兰巴尔思就看见了令他震惊不已的情景——从天而降的淡绿色晶体如同凝固的糖稀,将屿头镇所有的建筑包裹得严严实实。久违的阳光照射在那层淡绿色的外壳上,反射出炫人眼目的光亮,却又清清楚楚地显现出古镇的每一块青砖,每一寸屋脊。
“这不就像一块大琥珀么?”一个手下瞪大了眼睛,眼看乌兰巴尔思身子一晃跳下马,神思恍惚地朝着前方的古镇走去,慌忙叫道,“大人小心!”
然而乌兰巴尔思已经听不到旁人的声音了,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连接半岛与大陆的岩石泥土正在簌簌抖动,最终完全崩塌到海中——那是庆姬终于找到了断龙石的结果。
眼看乌兰巴尔思只差一步就掉落到新塌陷出的悬崖下,几个手下慌忙跑上去死死拉住了他,却发现千户大人双目死死地盯着被海浪卷向远方的琥珀之城,嘴唇被牙齿咬出了血。
顺着乌兰巴尔思的视线,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震魂摄魄的一幕:一个年轻的男人也被封闭在古镇之中,手足张开的姿势让人联想起琥珀中的昆虫。在海魄的包裹中,他的每一根发丝都清晰可见,覆盖在脸上彰显着临死时的狼狈,可他的眼睛,却睁得大大地盯着众人,嘴角带着一丝胜利的笑意。
尾声
至元十八年,灭宋后的元世祖忽必烈派遣庞大船队出征扶桑,在必胜的信念下却遭遇飓风,全军覆没。扶桑国就此避免亡国之祸,狂喜之下尊此风为“神风”,以为天佑扶桑之意。
七百年后后人打捞蒙古沉船,意外地发现大多数战船不仅是不适宜航海的平底船,更有不少战船龙骨歪斜,肋骨松动,主船桅安装偏离,稍有风浪就会自行倾覆。很显然,若非泉州等地的造船工匠做了若干手脚,所谓神风也不能挽救扶桑国的命运。
林深的谋划,终于取得了他想要的结果。
可惜忽必烈虽然震怒,却至死也未得知真正的原因。而早在屿头镇神秘消失的次年,因贡献造船秘技深获荣宠的乌兰巴尔思则自请为蒙古帝国征服传说中的云荒开辟航道,率领一艘木船驶入茫茫大海,再也没有回来。
实际上,乌兰巴尔思并没有背叛他所效忠的蒙古帝国。当船只碰触到不可思议的无形结界,每个船员都被巨大的吸力卷进大海之后,乌兰巴尔思在濒死的窒息看见了一个蓝发碧眼的美丽女子。那个女子从容地游到乌兰巴尔思身边,将一柄古剑交到了他的手中。
“他的灵魂就附着在这把剑上,你临死之前有什么话要告诉他吗?”女子的嘴唇在水底张合,乌兰巴尔思却奇迹般地听得清清楚楚。
“我自蹈死地,就是为了逃避你的惩罚。”乌兰巴尔思用最后的力气说,“如果有来生,我必不相负。”
“那么,把你的灵魂也附到这把剑上来吧。”鲛人女子捧起古剑,向着海水中漩涡一般的通道游去,“我把你们的灵魂带入云荒的轮回,当时空迂回延伸,当命运错综离合,你们的选择又会是什么?”
回答她的,只有古剑上传来的嗡鸣。
本文回目出自陈陶《泉州刺桐花咏兼呈赵使君 》
仿佛三株植世间,风光满地赤城闲。
无因秉烛看奇树,长伴刘公醉玉山。
海曲春深满郡霞,越人多种刺桐花。
可怜虎竹西楼色,锦帐三千阿母家。
石氏金园无此艳,南都旧赋乏灵材。
只因赤帝宫中树,丹凤新衔出世来。
猗猗小艳夹通衢,晴日熏风笑越姝。
只是红芳移不得,刺桐屏障满中都。
不胜攀折怅年华,红树南看见海涯。
故国春风归去尽,何人堪寄一枝花。
赤帝常闻海上游,三千幢盖拥炎州。
今来树似离宫色,红翠斜欹十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