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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榻悬香积谁怜迁客是仙人 诗和齐纨不惜改妆寻吉士 (2)

第二回 榻悬香积谁怜迁客是仙人 诗和齐纨不惜改妆寻吉士 (2)

且说那总兵文斌,表字武兼,原是文信公后裔。少年曾向志诗书,只因功名蹭蹬,弃文就武,谋略勇敢,所向有功,故就超迁总兵之职。夫人莫氏早已去世,竟无子嗣,所生一女,名叫若霞,总戎自从侍郎疏救回家,便不住在城中,徙居虎丘别墅。构一所洁净房屋,中有一楼,取名避贤楼,朝夕与若霞小姐谈论古今,不与一毫外事。且喜若霞小姐才驱道韫,姿胜毛嫱,喜好的是裁诗染翰,吟月哦风,把一个避贤楼四壁粘满词翰诗笺,却将总戎的图书记龟铃印上面。若计他咏絮才情、辨讼智慧,是一个佳人中才子;又天生贞静幽闲,阅见古来文人才士,无不羡慕,所以怜才一念,平生至切,竟是一个佳人中君子;且寸许柔肠,偏多理智,随你意想不到,一经巧算,竟有鬼神不测之机,又是个佳人中智士;至于舍经从权,而权不离经,以正为奇,而奇不失正,更是佳人中一个英雄。所以总戎虽有伯道之嗟,幸有中郎之庆,爱之如掌上珠玉,立志要择一个郄家快婿。总戎一来是个废宦,二来避居虎丘,那些富家子弟落得不来混扰。那小姐身旁侍女名曰红萼,善调鹦鹉,亦解簪花。又有一个乳母何妪伏侍。总戎志存淡泊,不蓄仆从,只有奶公何老官朝夕跟随。唯其敛势潜踪,所以无人来往。

且说何老官有个孩儿一郎,年尚数龄,也在秋人趋馆中念书。这时交五月中,天气渐热。一郎见这些学生都有扇子,归家也与何妪要扇子啼哭。何妪没奈何,叫他揩干泪痕:“跟我进去与小姐讨一把。”此时小姐正在避贤楼上学字,乳母领了一郎一径上楼,小姐便问一郎怎么不读书,来此则甚。乳母便笑说道:“这短命的看见别人有扇子用,回来定要我的,一时没有,只管啼哭,因此来问小姐,可有用过旧扇,讨一把儿。”小姐便随手拿一把与他。一郎道:“我不要这旧金扇,要一把有字的白扇子。”小姐笑道:“此小孩子晓得什么,也要有字扇子。”便在扇匣中拣一柄白的,趁此时学字,便将自己《晓起听莺诗》写在上面,付与一郎道:“有人问你,不可说是我写的。”一郎笑嘻嘻的点头,跑到学中。

那云生正在馆中与秋人趋谈话,停了一会,人趋往里面去了。一郎便伸手扯云生衣服,道:“梅相公,你看我扇子上的诗写得好么?”云生初然还认是人趋写的,仔细一看,只见那笔力秀媚,体格停匀,早已吃了一惊,及至念起诗来,不觉拍案大叫道:“仙笔也!仙才也!天地间有这等才韵,我梅再福甘拜下风矣!”秋人趋听得了,忙走出来接看,虽不识十分滋味,却见字儿写得端楷,也混赞了几句,忙问一郎这是那个写的,一郎捣儿道:“不知谁人掉在路旁,我方才走来抬得的。”两人信以为然,遂不复问。云生道:“我在此多时,不曾遇着个有才的人,不意无心中获此仙笔。可惜姓字不留,无从访问。若有踪迹可寻,我就走遍天涯,也要寻他出来,与之握手谈心了。”你道这首诗怎么样好,云生这等赞叹,原来那扇上写的是:鸡塞迢迢梦正迷,好音忽送小窗西。

飞来不啄花间露,偏向愁人宛转啼。

云生念了又念,人趋道:“梅相公为何迂阔?如此钟情爱慕,何不也和一道,写在上面,做个楚汉争锋,何如?”云生道:“只怕做出来时,珠玉在前,自惭形秽耳。也罢,既是秋兄这等说,只得要效颦了。”即援笔写出一首在那一面。人趋吟哦一遍,不免赞好几声。

云生别了人趋回庵,早见一个人坐在那里等候。见了云生忙问道:“尊相何处流连?小子等得好不耐烦。粗扇数柄,乞求大笔。”云生便问他来历姓名,那人道:“小子水有源,江西吉水县人,因有贱业到此,闻得相公大才,求做几首好诗,写在扇上。小子有个侄儿,名唤伊人,年未及冠,才调惊人,江西一省颇颇著名。他也自负才高,未免轻世傲物。常说不但江西无才,便道天下怕没有个对手,如有与他并驱中原,不惜输心服气。因此叫小子在外搜罗当今的有名诗画。前日也曾重价买些与他,谁想他眼也不入,倒埋怨我枉费钱钞,买了糊窗覆甕的东西。今见相公青年多技,远近著名,必然可与相敌。望乞写几首绝妙诗词,待小子带回,折服舍侄的傲气,使我心也快活一常”云生暗想道:“此人既口出大言,必有抱负,我便用心做几首,有何不可?”便一口应承,约定日期来龋再说那一郎拿了扇子回去,一径跑到小姐那里来。小姐便问道:“一郎,今日可有人看见扇子么?”一郎接口便回道:“有一个梅相公看了扇子,只管拍那桌子,叫道:好,他后面也写了些字,小姐你看看,可好么?”小姐接来一看,只见铁画银钩,烟飞云涌,上面写道:卧绿穿红似醉迷,娇声东啭复流西。

可知衣锦心应锦,绣口今朝让尔啼。

小姐念完,私心惊骇道:“何物书生,有此风情雅致。看他诗中之意明明称赏,而又自屈,但不知何等品第,是那里人氏。”忙问道:“他是何等样人?与你先生相知。”一郎道:“他是远处人,不知什么缘故,搬在栖云庵,开书画店哩!”小姐又问道:“你看见还是后生,还是老人家呢?”一郎道:“他是一个后生相公,与小姐面儿一般样标致的哩!”说罢,来讨扇子。小姐道:“他写得不好,换一把与你吧!”一郎便笑嘻嘻接了去。小姐仔细看那诗,想道:“我看此诗丰神淡远,态度横生,定非俗士,为何堕入尘俗中?或是遁迹埋名的人也不可知。”将诗只管沉吟,遂起怜才之念,便要思量计策,去见他一面。

不觉时逢七夕,文总戎被虎丘寺僧请去。小姐便叫何妪进来,说道:“我今日要去望一位朋友,要你装个家人作伴,千万不要相辞。”乳娘笑道:“小姐痴话了,深闺绣阁,又不是男子,有什么朋友!”连红萼也掩口笑起来。小姐即便把扇上和诗之事说与他,道:“我自从看了诗后,怜才之念忽忽于心,闻这人是个少年秀士,我一向要会他一面,幸得今日老爷不在。不免将衣服头巾穿戴起来,扮作秀才模样;你便穿戴了何老官衣帽,权为老仆,同去望他。倘是尘俗之士,一拱而别;如果是真正才子,我便与他订为兄弟,日后就有托了。你也快去妆扮起来,包你没有破绽。”何妪笑了又笑,道:“小姐当真要去,我也难以阻挡。没奈何,只得把老奴衣帽穿戴好了。”小姐早已打扮得齐齐整整,问红萼道:“你看我两个像也不像?”红萼道:“乳娘杂在管家中倒也不差,只是小姐杂于这些歪秀才中,却是千中选一。”三个说说笑笑,小姐对乳娘道:“你只称我做石相公吧!”写了名帖,两个悄悄的从后门面出,一路同去。

早到了栖云庵,何妪早把名帖递进,松风接来与云生一看,只见上面写道:眷弟石霞文拜云生忙忙整衣,接了进去。见毕,云生看那若霞,如出水芙蓉,亭亭独立。若霞看那云生,似临风玉树,矫矫出群。瞻顾之间已知必定多才了。先是若霞问道:“久慕梅兄大名,未获识韩,今瞻芝宇,大慰饥渴。敢问台号?”云生道:“小弟袜线短材,敢劳仁兄枉驾,贱宇再福。请教石兄大号。”若霞道:“贱字葭雯。”说罢,松风献上茶来。茶罢,若霞道:“小弟今日一来拜候,二来因敝友葭文若,有祖扇两柄,要烦大笔,又道是今日七夕佳期,闻梅兄诗词双妙,敢斗胆请教大方。”云生道:“不才鄙句,但恐遗笑台兄。奈何,奈何。”即命松风磨起墨来,那边何妪早已把扇放在桌子。云生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双手递过,道:“草草塞责,早希郢政。”若霞见其敏捷,光已惊奇;再仔细看时,恰是那《鹊桥仙》调二首,念道:梧桐一叶,凉风微发,为探鹊桥消息。

经年才得一相逢,不做美,数声促织。隔河咫尺,迢遥千里,一日三秋思忆,明朝依旧各西东,怕添上眉头秋色。其一 经年相别,一宵才晤,谁说为云为雨。凉风淡月恰逢秋,何必起,悲秋情绪。良缘不偶,佳期常隔,何必双双牛女。佳人才子各天涯,料今夕凄凉无数。其二 若霞看完,啧啧称之不置,道:“小弟性耽诗赋,不过信笔涂鸦,怎如梅兄思入云成,笔生风下。小弟当朝夕顶戴瑶章以为模楷矣!”云生大喜道:“石兄既善诗词,必须也要请教。拙作即作碔砆,以引荆山之璞。”若霞道:“小巫见大巫,气已久索,还敢布鼓雷门以致抚堂胡卢也。”云生只是不住催促,若霞道:“小弟家父在船等候,兄毕竟要小弟献丑,只得把一旧作应命了。”云生只要看他笔气,那里管什么新旧,便道:“最妙。

”若霞便轻舒蚕茧,慢展兔毫,就把《晓起听莺》这首绝句写出来,递与云生。云生大惊道:“小弟曾经扇头看过,原来就是台兄佳章,小弟多多得罪才人了。”说罢,连忙重新施礼,道:“如此仙才,而小弟鱼目混珠,深可愧赧。今日邂逅之遇,诚非偶然,待小弟北面负芨,朝夕请益,不识台兄允否?”若霞道:“梅兄舍苏合而羡蛣蜣,使小弟颜厚十重钛甲矣!既蒙相爱,敢缔范、张之谊何如?”云生大喜,道:“承兄不弃朽材,俯垂青眼,真正是万幸的事了。”两人遂拜盟为兄弟,若霞便要辞别,云生道:“今既为异姓骨肉,敢留作平原之游,何如?”若霞道:“恐老父在舟久等,就此告别。”云生问:“尊舟何处?好便明日拜望尊公。”若霞道:“不烦掛念,明日当同老父造寓尽欢可也。”云生信以为然,就不相强,遂依依而别。正是:自古才高人罕知,怜情谁复似蛾眉。

从兹云树潇湘隔,两地空劳明月思。

到了明日,云生等候多时,竟不见到。忙叫松风各处寻访,杳无踪迹。又不曾问得籍贯,心中怏怏不已。此一会,有分教:未坦东床,先登东阁;甫逢西子,只泛西湖。

要知后事,且待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