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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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读史 (3)

嗟嗟,毛通判当日之为,亦只谓贪其贿而人莫知也——贵梅已死,而谁为白也。孰知不白于贵池而卒白于新都乎?今《升庵文集》盛行于世,夫谁不知传其事于此集之中者。贵池人士咸知有赃吏毛玉受贿而死逼孝烈以淫也,慈溪人士亦咸知有乡官毛玉受贿而死逼孝烈以淫也。毛玉唯无孙子则已,苟有子,则必不敢认毛玉以为父,苟有孙,则必不敢认毛玉以为祖矣。盖同乡少年倾慕太史之日久矣,读其书,阅其事,则必私相告语。私相告语,未有不窃笑而背骂者。夫毛玉之心,本欲多积金钱以遗其孙子,使孙子感己也,又安知反使孙子不敢认己也哉!太史之传,严于先王之教化明矣。予谓此传有裨于世教者弘也,故复亟读而详录之,以为孝烈之外传云。

茶夹铭

唐右补阙綦母著《代茶饮序》云:“释滞消壅,一日之利暂佳;瘠气耗精,终身之苦斯大。获益则归功茶力,贻害则不谓茶灾。”予读而笑曰:“释滞消壅,清苦之益实多;瘠气耗精,情欲之害最大。获益则不谓茶力,自害则反谓茶殃。”吁,是恕己责人之论也。乃铭曰:我老无朋,朝夕唯汝。世间清苦,谁能及子。逐日子饭,不辨几钟。每夕子酌,不问几许。夙兴夜寐,我愿与子终始。子不姓汤,我不姓李,总之一味,清苦到底。

李白诗题辞

升庵曰:“白慕谢东山,故自号东山李白。杜子美云‘汝与东山李白好’是也。刘日旬修《唐书》,乃以白为山东人,遂致纷纷耳。”因引曾子固称白蜀郡人,而取《成都志》谓白生彰明县之青莲乡以实之。卓吾曰:蜀人则以白为蜀产,陇西人则以白为陇西产,山东人又借此以为山东产,而修入《一统志》,盖自唐至今然矣。今王元美断以范传正《墓志》为是,曰:“白父客西域,逃居绵之巴西,而白生焉。是谓实录。”呜呼,一个李白,生时无所容入,死而千百余年,慕而争者无时而已。予谓李白无时不是其生之年,无处不是其生之地。亦是天上星,亦是地上英。亦是巴西人,亦是陇西人,亦是山东人,亦是会稽人,亦是浔阳人,亦是夜郎人。死之处亦荣,生之处亦荣,流之处亦荣,囚之处亦荣,不游不囚不流不到之处,读其书,见其人,亦荣亦荣,莫争莫争。

伯夷传

真西山云:“此传姑以文取。”杨升庵曰:“此言甚谬。若道理有戾,即不成文,文与道岂二事乎?益见其不知文也。本朝又有人补订《伯夷传》者,异哉。”又曰:“朱晦翁谓孔子言伯夷‘求仁得仁,又何怨’,今太史公作《伯夷传》,满腹是怨,此言殊不公也。”卓吾子曰:“何怨”是夫子说,“是怨”是司马子长说。翻不怨以为怨,文为至精至妙也。何以怨?怨以暴之易暴,怨虞、夏之不作,怨适归之无从,怨周土之薇之不可食,遂含怨而饿死。此怨曷可少也?今学者唯不敢怨,故不成事。

岳王并施全

宋赠鄂王岳飞谥忠武,其文曰:“李将军口不出辞,闻者流涕,蔺相如身虽已死,凛然犹生。”又曰:“易名之典虽行,议礼之言未一。始为忠愍之号,旋更武穆之称。获睹中兴之旧章,灼知皇祖之本意。爰取危身奉上之实,仍采戡定祸乱之文。合此两言,节其一惠。昔孔明之志兴汉室,子仪之光复唐都,虽计效以或殊,在秉心而弗异。垂之典册,何嫌古今之同辞,赖及子孙,将与山河而并久。”杨升庵曰:“今天下岳祠皆称武穆,此未定之谥也。当称忠武为宜。”又曰:“朱文公云:‘举世无忠义,这些正气忽自施全身上发出来。’故《续纲目》书施全刺秦桧不克而死,亦文公遗意也。近有人云:‘今之岳祠多铸贼桧像,跪缚门外。当更铸施全像,立在左,持刀砍桧乃得。’”李卓吾曰:此论甚当,甚有益风教。倘礼官言官肯上一疏,则忠武之谥,晓然于百世,施全之忠,暴白于圣朝矣。不然,人人未得知也。

张千载

庐陵张千载,字毅甫,别号一鹗,文山之友也。文山贵时,屡辟不出。及文山自广败还,至吉州城下,千载潜出相见,曰:“丞相往燕,千载亦往。”往即寓文山囚所近侧,三年供送饮食无缺。又密造一椟,文山受命日,即藏其首。访知夫人欧阳氏在俘虏中,使火其尸,然后拾骨置囊,舁椟南归,付其家安葬。是日,文山之子梦其父怒曰:“绳钜未断。”其子惊觉,遽启视之,果有绳束其发。李卓吾既书其事,遂为之赞曰:不食其禄,肯受其缚。一绳未断,如锥刺腹。生当指冠,死当怒目。张氏何人,置囊舁椟。生死交情,千载一鹗。

李涉赠盗

唐李涉《赠盗》诗曰:“相逢不用相回避,世上如今半是君。”刘伯温《咏梁山泊分赃台》诗云:“突兀高台累土成,人言暴客此分赢。饮泉清节今寥落,何但梁山独擅名。”《汉书》云:“吏皆虎而冠。”《史记》云:“此皆劫盗而不操戈矛者。”李卓吾曰:此皆操戈矛而不畏官兵捕盗者。因记得盗赠官吏亦有诗一首,并录附之:

未曾相见心相识,敢道相逢不识君?一切萧何今不用,有赃抬到后堂分。肯怜我等夜行苦,坐者十三行十五。若谓私行不是公,我道无私公奚取。君倚奉公戴虎冠,谁得似君来路宽?月有俸钱日有廪,我等衣食何盘桓。君若十五十三俱不许,我得持强分廪去,驱我为盗宁非汝。

封使君

古传记言汉宣城郡守封邵,一日化为虎,食郡民。民呼曰,封使君,即去不复来。其地谣曰:“莫学封使君,生不治民死食民。”张禺山有诗云:“昔日封使君,化虎方食民。今日使君者,冠裳而吃人。”又曰:“昔日虎使君,呼之即惭止。今日虎使君,呼之动牙齿。”又曰:“昔时虎伏草,今日虎坐衙。大则吞人畜,小不遗鱼虾。”或曰此诗太激。禺山曰:“我性然也。”升庵戏之曰:“东坡嬉笑怒骂皆成诗,公诗无嬉笑,但有怒骂邪?”李卓吾复谑之曰:果哉怒骂成诗也!升庵此言,甚于怒骂。

宋统似晋

先生谓宋统似晋,予谓宋多贤君,晋无一主,即宋艺祖以比司马炎何如也?唯其仁柔,是以怯弱,然爱民好士之报,天亦不爽矣。徽、钦虽北辕,与怀、愍青衣行酒,跣足执盖,实大迳庭。天之厚宋,亦可知也。唐虽稍得,然无主不乱,个个出走。自五丁开道以来,巴蜀遂为唐帝逃窜后户,与汉已大不侔矣。故谓宋比汉不得则可,谓比唐不得则不可,况比晋乎?晋之司马懿,一名柔奸家奴也,更加以司马师之强悍,马司昭之弑夺,而何可以比艺祖。司马炎,一名得志狭邪也,更济以贾南风之淫妒,问公私之虾蟆,而何可以比太宗,况仁宗四十年恭俭哉,神宗励精有为哉。所恨宋主无一刚耳。故予谓唐、宋一也,比之晋则已甚。若康节不答国祚之问,唯取架上《晋纪》以示,见徽、钦事符怀、愍,南渡事似江东,非以是遂为晋比也。

逸少经济

先生谓逸少“识虑精深,有经济才,而为书名所盖,后世但以翰墨称之,艺之为累大哉。”卓吾子曰:艺又安能累人?凡艺之极精者,皆神人也,况翰墨之为艺哉!先生偏矣。或曰:先生盖自寓也。

孔北海

“北海大志直节,东汉名流,而与‘建安七子’并称,骆宾王劲辞忠愤,唐之义士,而与‘世拱四杰’为列。以文章之末技而掩其立身之大闲,可惜也。”

卓吾子曰:文章非末技,大闲岂容掩?先生差矣。或曰:先生皆自况也。

经史相为表里

经、史一物也。史而不经,则为秽史矣,何以垂戒鉴乎?经而不史,则为说白话矣,何以彰事实乎?故《春秋》一经,春秋一时之史也。《诗经》《书经》,二帝三王以来之史也。而《易经》则又示人以经之所自出,史之所从来,为道屡迁,变易匪常,不可以一定执也。故谓六经皆史可也。

钟馗即终葵

杨升庵曰:“《考工记》云:‘大圭首终葵。’注:‘终葵,椎也。齐人名椎曰终葵。”盖言大圭之首似椎也。《金石录》以为晋、宋人名。夫以终葵为名矣,后又讹为钟馗。俗又画一神像帖于门首,执椎以击鬼。好怪者便傅会说钟馗能啖鬼。画士又作《钟馗元夕出游图》,又作《钟馗嫁妹图》。文士又戏作《钟馗传》,言钟馗为开元进士,明皇梦见,命工画之。按孙逖、张说文集有《谢赐钟馗画表》,先于开元久矣,亦如石敢当,《急就章》中虚拟人名也。俗便立石于门,书‘太山石敢当’,文人亦作《石敢当传》。昧者相传,便谓真有其人矣。”

卓吾子曰:莫怪他谓真有其人也,此物比真人还更长久也。且先生又安知不更有钟馗其人乎?终葵二字,亦是后人名之耳。后人可以名终葵,又后人独不可以名钟馗乎!假则皆假,真则皆真,先生勿太认真也。

先生又曰:“苏易简作《文房四谱》云:‘虢州岁贡钟馗二十枚。’慎按,砚以钟馗名,亦即《考工记》终葵大圭之义,盖砚形如大圭耳。”

李卓吾曰:苏易简又以进士钟馗而讹呼石为钟馗矣。砚石为钟馗,钟馗为进士,进士为大圭首,大圭首为椎,总之一椎而已,先生勿劳也。

段善本琵琶

唐贞元中,长安大旱,诏移两地祈雨。街东有康昆仑,琵琶号为第一手,自谓街西无己敌也。登楼弹新翻调《绿腰》。及度曲,街西亦出一女郎,抱乐器登楼弹之,移在枫香调中,妙技入神。昆仑大惊,请与相见,欲拜之为师。女郎更衣出,乃庄严寺段师善本也。德宗闻名,召加奖赏,即令昆仑弹一曲。段师曰:“本领何杂邪?兼带邪声。”昆仑拜曰:“段师神人也。”德宗诏授康昆仑。段师奏曰:“请昆仑不近乐器十数年,忘其本领,然后可授。”

卓吾子曰:至哉言乎,学道亦若此矣,凡百皆若此也。读书不若此,则不如不读,作文不若此,则不如不作;功业不若此,则未可言功业,人品不若此,亦安得谓之人品乎?总之鼠窃狗偷云耳。无佛处称尊,康昆仑之流也。何足道,何足道?

樊敏碑后

镌石,技也,亦道也。文惠君曰:“嘻,技盖至此乎!”庖丁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是以道与技为二,非也。造圣则圣,入神则神,技即道耳。技至于神圣所在之处,必有神物护持,而况有识之人欤。且千载而后,人犹爱惜,岂有身亲为之而不自爱惜者?石工书名,自爱惜也,不自知其为石工也。神圣在我,技不得贱矣。否则,读书作文亦贱也,宁独镌石之工乎?虽然,刘武良以精镌书名可也,今世镌工,又皆一一书名碑阴何哉?学步失故,尽相习以谓当然,可笑矣。故雕镌者工,则书镌者姓名,碑盖藉镌而传也。镌者或未甚工,而所镌之字与其文,或其文之贤,的然必传于世,则镌石之工亦必镌石以附之。所谓交相附而交相传也。盖技巧神圣,人自重之。能为人重,则必借重于人。然元奸党碑,石工常安民乃恳求勿镌姓名于其后,又何邪?

诗画

东坡先生曰:“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升庵曰:“此言画贵神,诗贵韵也。然其言偏,未是至者。晁以道和之云:‘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其论始定。”卓吾子谓改形不成画,得意非画外,因复和之曰:“画不徒写形,正要形神在。诗不在画外,正写画中态。”杜子美云:“花远重重树,云轻处处山。”此诗中画也,可以作画本矣。唐人画《桃源图》,舒元舆为之记云:“烟岚草木,如带香气。熟视详玩,自觉骨戛青玉,身入镜中。”此画中诗也,绝艺入神矣。吴道子始见张僧繇画,曰:“浪得名耳。”已而坐卧其下,三日不能去。庾翼初不服逸少,有家鸡野鹜之论,后乃以为伯英再生。然则入眼便称好者,决非好也,决非物色之人也,况未必是吴之与庾,而何可以易识。噫,千百世之人物,其不易识,总若此矣。

党籍碑

“安石误国之罪,本不容诛,而安石无误国之心,天地可鉴。主意于误国而误国者,残贼之小人也,不待诛也。主意利国而误国者,执拗之君子也,尚可怜也。”卓吾曰:“公但知小人之能误国,而不知君子之尤能误国也。小人误国犹可解救,若君子而误国,则末之何矣。何也?彼盖自以为君子而本心无愧也。故其胆益壮而志益决,孰能止之。如朱夫子亦犹是矣。故予每云贪官之害小,而清官之害大,贪官之害但及于百姓,清官之害并及于儿孙。予每每细查之,百不失一也。

无所不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