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20年代末到30年代初,蒋光慈虽然身历沉疴,但凭着一个共产党员对党、对人民事业的忠诚,依然积极参加了“左联”的各项工作,不辞辛劳地编稿、办刊物,夜以继日地写作长篇小说《咆哮了的土地》。可是,就在“左联”成立前后,蒋光慈的头上却一直悬着一把利剑:这剑的一面利刃,是中共党内“左”倾冒险主义对他的残酷迫害;另一面,则是国民党反动派对他的追捕和封杀。
蒋光慈生活在贫病交迫之中。
从1929年下半年到1930年上半年,不仅中国红色政权和红军的力量有了蓬勃的发展,而且党在国民党统治区的组织和群众工作也有相当的发展。随着革命力量的增长,党内存在的“左”倾思想和“左”倾政策,又有了某些发展。在这个基础上,随着时局对革命有利的变动,便出现了李立三“左”倾冒险主义。“左”倾冒险主义者认为,“工人只要暴动不要罢工示威”,“群众只要大干,不要小干”,并认为当时已经是具备了在全国“大干”(武装起义)的条件。
“左联”虽然是革命文艺团体,但从领导到成员,过去受“左”倾思想影响尚未根除,现在又逢李立三的“左”倾冒险主义作祟。因此,他们都没有把组织和个人的活动局限在文艺的范围,而是以参加政治活动、进行革命斗争为第一任务。每逢节日、纪念日甚至相隔十天八天,“左联”都要搞游行示威,或飞行集会,或散传单、写标语,均以小组为单位。写标语还规定数量,有布置、有检查。这些示威活动,都是让革命者赤手空拳去和反动军警的枪弹、棍棒对峙,往往每一次都有革命群众被捕或牺牲。
这天,天气阴沉,阴霾密布。早餐吃罢,光慈对似鸿说:“今天有个集会。你跟随我一道到南京路去。你眼睛要活络点,要听我指挥。说不定,今天又有好看的了!”
似鸿见他皱着眉说话,而且话说得神秘兮兮的,便问道:“有危险吗?”
“危险?”蒋光慈冷笑一声说道,“那就看你的运气了!”
夫妻俩特别打扮了一番:蒋光慈身穿黑大衣,足蹬一双擦得贼亮贼亮的皮鞋,头上戴着一顶平时很少戴的黑礼帽,把帽檐压得低低的,罩在宽边的墨镜上。似鸿看他那装扮,心里不觉好笑,像个十足的黑道上的人物。似鸿呢,光慈要她身着白衬衣,再加黑色的背带裤,足穿一双红色的高跟皮鞋;头发解开,扎成了一个“马尾式”,在脑后面颠动;脸上轻敷了白粉,还搽了口红。看上去,既像一个大学生,又像一个善于调情的轻佻女子。
夫妻俩挽着胳膊,在南京路上缓缓蹀踱。这是上海的一条繁华街道,行人如织,有些路段甚至挨肩接踵。他们两人慢步走着,表面上还在说笑,内心却十分紧张。行至永安公司的东边,那里有一家坐北朝南的咖啡馆。光慈对那咖啡馆好像很感兴趣,挽着吴似鸿向咖啡馆的东边走一段,又走回来,向咖啡馆的西边走一段,又走回来,始终距离咖啡馆不是很远。
似鸿觉得有一股汹涌的暗流在涌动,一条“地下火龙”正在奔腾。行人喧闹,地火却在燃烧。
一会儿工夫,南京路上的行人突然汇成了人海,怒涛汹涌,黑浪滔天。“打倒军阀!”“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中国共产党万岁!”的口号声,一浪卷过一浪。随即,从永安公司摩天高楼的窗口,纷纷扬扬,卷下一阵又一阵的红绿纸传单。警察的哨声,尖厉地划破天空;街上的无关的行人疾走狂奔,像大风裹挟着海浪卷向远方。
混乱之中,蒋光慈从大衣口袋中掏出成把成把的传单,迅速地随着人流一路撒去。
全部撒完,便一闪身,像没事人似的挽着吴似鸿,推开咖啡馆的门,朗声招呼着老板:“老板!有座位吗?”
当光慈、似鸿坐在小圆桌旁,兴高采烈地品着咖啡的时候,有两个警察和两个暗探模样的人物,窜到咖啡馆里巡视检点。他们向光慈看了一眼,但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携着“小嫩嫩”品咖啡的大老板,会是一个撒传单的危险分子!
一会儿,街上又传来奔跑的脚步声和躁动的人声。光慈离开座位,挽着似鸿的胳膊,向咖啡馆的门口走去。但见街道上正涌起一堵“人墙”,人墙前面,一群警察正推着被捆绑的两男一女三个青年向前疾走。青年衣服破烂,满身是血,他们一面甩着盖在脸上的头发,一面高声怒骂……
蒋光慈回到家里,心情糟透了。他对像今天这样在南京路飞行集会这类的活动,心中十分痛惜。他神情凝重地对似鸿说:“现在群众还没有起来,武器也没有,条件尚不成熟,这样以卵击石,损失多惨重啊!每一次集会暴动,都有很多本来可以大有作为的青年直接暴露在敌人枪下。今天我们看到的那三个,坐牢是轻的,很可能要牺牲。”说到这里,光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们应首先巩固乡村的苏维埃政权,扩大红色农村,然后以农村包围都市,再夺取城市的政权——我们一些同志从实际斗争中已经悟出的这条路,是正确的。可是,我们的另一些同志,就是不愿走。”
据钱杏邨回忆,蒋光慈在这一段时间里,就如何开展革命和斗争,常与“左联”党组织领导发生激烈的争论。可是,他面对的是一个组织,少数得服从多数。党组织要光慈抛弃自己的见解,无条件地服从组织。可是光慈坚持己见,不愿服从他认为是错误的东西,加之身体不好,难以支撑,后来游行示威、飞行集会这类频繁的活动,他就不能参加了。这更引起了党组织部分左倾者的不满,不知谁还下了指示,要光慈停止写作,调做群众工作;说他在家过着小资产阶级的舒适生活,必须到无产阶级大众中去经受锻炼。
另一方面,蒋光慈的中篇小说《丽莎的哀怨》发表、出版以来,一直遭到了非正常的文艺批评。这里面也包含着难言之隐。钱杏邨在《蒋光慈与革命文学》一文中,就曾指出:“最后说到左倾的一派。这一派里又有两个分支:一是真左倾的,这一种作家,对光慈当然是完全谅解;另一支却是假革命的,他们变为左倾,不是为文艺本身的生命,完全是为自己在文坛的地位,以及他所隶属的社团领导权而改变方向的。”加之当时革命群众中所流行的“从事文学活动不是革命工作”的错误认识,也给蒋光慈精神上造成了巨大的压力。“他觉得自己以全生命献给革命,自己的创作几乎遭到当局的全部查禁,而同志还是如此地不理解。他感到了深刻的悲哀。他的生活状态,完全地陷于了孤独的境地,形成了他的内心的无限的苦闷。”
苦闷得不到舒解,达到极点之后,导致蒋光慈对党采取了一种极不足取的做法——退党。
事情的起因是1930年秋天,蒋光慈和钱杏邨在上海吕班路万宜坊租了一幢房子。为了安全起见,凡与外人相见,都要邀约在咖啡店里。一次,钱杏邨通知蒋光慈说:“左联”要来这里开会。蒋光慈觉得,这样做是违背“左联”和地下工作规定的,因此断然拒绝,说:“一个屋子,本来是可以写作的,往往一开会就开倒了!”钱杏邨将蒋光慈的意思如实报告了“左联”的领导。几天之后,党组织的个别左倾负责人对蒋光慈说:“写作不算工作,要到南京路上去暴动!”蒋光慈愤然归来,经过好几天痛苦的思想斗争,终于写出了一份《退党书》。具体细节,吴似鸿回忆道:
当我在学校的时候,光慈已在家写好了退党书。我回家的一个晚上,光慈坐在椅子上,手执装在大信封里的退党书,对我说:“既然说我写作不算革命工作,我退党!”
我虽不是党员,但我一向崇拜党。他要退党,我不同意。我站到他面前,劝他说:“你已是在党的人,不要退党。你身体不好,不能去做群众工作,就不去做。你要写作,就管自己写好了,将来党会谅解你的。”
光慈不作声,把退党书放进抽屉中。我以为他给我劝住了。谁知当我返回学校时,光慈把退党书交给杏邨,要杏邨交给党组织。杏邨对他说:“你等一等,要退我们一起退。”杏邨把光慈的退党书搁在自己家里,没有立即转给党组织。但在光慈,一天不退党,就觉着跟着错误路线多一天,不如早日退党,像鲁迅那样,做个党外布尔什维克。光慈再三催促杏邨把退党书转交上去,杏邨没法,只好把光慈的退党书转给党组织,他自己则没有提出退党。
当时有退党的先例,如陈望道就是退党的。据冯雪峰回忆,1930年他曾经联系李立三和鲁迅在上海东亚酒楼见了面。李立三要求鲁迅写一篇宣言,支持“立三路线”的“英勇战斗”。可是,鲁迅不但没写,反而劝李立三不要急性打硬仗,要打持久战,即所谓“韧”的战斗、“堑壕战”。而蒋光慈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了。“立三路线”执行者怎么会让他“悄悄地”退党呢?他们要将他这个“活靶子”大张旗鼓地开除出党,以作为敢于抵制错误路线的同志的一种“儆戒”!
于是,在上海出版的中共中央机关报《红旗日报》1930年10月20日的第三版上就有这样一则消息《没落的小资产阶级蒋光赤被共产党开除党籍》,将蒋光慈被开除党籍的情况“抖搂”了出来。这则消息的最后一段说:
据熟知蒋光慈的人说:他因出卖小说,每月收入甚丰。生活完全是资产阶级化的。对于工农群众的生活,因未接近,丝毫不了解。他又并没文学天才,手法实很拙劣。政治观念更多不正确,靠了懂几句俄文,便东抄西袭,装出一个饱学的样子,而实际他所写小说,非常浮泛空洞,无实际意义。其动摇畏缩,决非偶然的事。他虽然仍假名做“革命群众一分子”,这完全是一种无耻的诡辩解嘲,他已经是成了一个没落的小资产阶级,显然已流入反革命的道路去。
事实上1930年9月间,经过党的六届三中全会,已经结束了李立三“左”倾冒险主义在党内的统治,但因其影响很深,在实际工作中尤其是在党的基层组织中,不仅未加清理,反而有愈加增长之势。这从当时的所谓《中央通知》、所谓《红旗日报》消息的语言和内容,都可看出全是“立三路线”所搞的那一套。至于对蒋光慈个人更是满纸充斥诬蔑陷害和不实之词。蒋光慈是1922年12月初入党的中央第一代党员,在革命斗争和文学活动中兢兢业业,无私无畏,赤胆忠诚,建立了有目共睹的丰功伟绩。而且,因为创作的革命主题,他的小说是当局主要查禁对象,这对他的生活来源是致命的打击,但他仍然不管不顾,坚持自己的革命创作路线。
但从善于斗争以及坚守党的信念这一方面来讲,他的做法无疑是不足取的。
1930年10月底的一天傍晚,吴似鸿从上海美专回家拿两件换洗衣服。她“通通通”地直奔上楼,掏出钥匙打开门,喜滋滋地叫道:“光慈,光慈!”
蒋光慈坐在写字台前,由于房屋幽暗,他开了台灯,灯光照着他的苍白的脸,显得有些惨白。吴似鸿见他头发未理,胡子没刮,摘去眼镜,眼睛凹陷,两个眼珠大得惊人,整个人显得一下子有几分苍老。她不禁问道:“光慈!你怎么了?”
“没怎么呀!”光慈站起来,伸出两个手掌,使劲地搓着脸面。搓罢,向吴似鸿问道:“今天才礼拜三呢,你怎么回来了?”
“想你了嘛!”吴似鸿笑道,“我的家,我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光慈似乎有几分感动,拍着似鸿的肩膀说:“阿鸿!叫六妈炒两个菜,今晚我想喝点酒。”
不一会儿,六妈从楼下端上来两碟菜,一碟是油汪汪、黄澄澄的炒鸡蛋,一碟是炕得两面焦黄、香喷喷的小干鱼,都很撩人胃口。六妈把菜放在写字台旁的圆桌上,说道:“陈先生!还有几个皮蛋,要剥吗?”
“不用了,”蒋光慈挥挥手,“您老歇着吧。”
蒋光慈从书架上拿下喝剩的半瓶酒,夫妻俩坐在桌旁对酌起来。吴似鸿从不喝酒,光慈只给她倒了半杯,算是作陪。
三杯酒下肚,光慈的脸红了起来。他抓起妻子的手,两眼直愣愣地望着似鸿,显得黯然神伤。憋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竟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似鸿惊得目瞪口呆,赶快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原来光慈今天从外边买了一份《红旗日报》,看见了上面红色大标题标出的《没落的小资产阶级蒋光赤被开除党籍》的报道。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他还是觉得痛苦难当。
他一边把那张米黄色的《红旗日报》递给吴似鸿,一边说:“他们把我开除了!”说着,眼泪像春潮一样地从眼眶内漫出,漫得脸上明灼灼一片。
似鸿接过报纸,浏览一下标题,顿时从高崖落下深涧,“你的退党书,不是放在抽屉里吗?啊?你还是把它交上去了?”
“是我催杏邨交上去的,”蒋光慈说,“我觉得同那些害党的人搅在一起,每时每刻都觉得不安生、不平静,每时每刻都觉得对不起人,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你既然是要求退党,他们为什么又将你开除了?”
“还不是出我的洋相!他们恨不得敲锣打鼓地告示天下:我们把蒋光慈开除了,开除了!”
吴似鸿头脑中油然闪起洪灵菲、戴平万在暗淡灯光下油印传单的身影,闪起那位女佣人平静深沉的目光,不由得对光慈的举动有些质疑:“光慈!你觉得这样一来,你就无事一身轻了?”
“不是,这两天我想明白了:同一些害党的人较真,是一回事;同我们的整个党组织脱离关系,又是一回事,”蒋光慈眼泪汪汪地说道,“阿鸿!我入党已经八年了,我舍不得离开党、离开这个大家庭啊!”
吴似鸿这时才发现,光慈面前的酒瓶,已经快干了。她站起来,收起酒瓶,并端过光慈面前的一杯酒,一仰头干了杯,刹时觉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踉踉跄跄地站不稳脚跟。光慈见状,一把扶住了她。
夫妻俩歪歪倒倒地往床边走时,光慈忽然笑起来,声音平静地说:“阿鸿!酒醉心里明呢。我蒋光慈是打不倒的!我在退党书上说,要做一个实际的革命群众一分子。我决不食言。我的心永远在党。你看我的行动吧!”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吴似鸿在酣梦中被一阵细微的声响惊醒。她一摸身边,光慈已经起床了。她悄悄地下床向隔壁观望,蒋光慈正在台灯下急匆匆地写作。她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被灯光照得雪亮,随着被紧握着的笔的移动,白纸上似在翻江倒海。
蒋光慈忍受着巨大的精神上的痛苦,坚持向文学的高峰迈进。
1930年11月5日,蒋光慈完成了他一生中质量最高、篇幅最长,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创造了多个“第一”的长篇小说《咆哮了的土地》。为了躲避国民党军警、特务的追捕,写作地点他特地写上“于吴淞”。是的,他永远向往吴淞口大海的震天波涛。
自从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白色恐怖笼罩全国。在“弄文罹文网”、“积毁可销骨”的黑暗世道,蒋光慈一直生活在敌人的监视之下。每每他的作品一出版,便遭到国民党反动派的监视和查禁。如《短裤党》刚出版,上海《泰东月刊》第一卷第七期,就发表了一篇署名“奇工”的文章,称“听说现在上海市党部大大的注意《短裤党》。”此文不仅攻击《短裤党》“是赤化的宣传品,是鼓吹暴动的作品”,而且对作者本人进行疯狂的攻击。诸如此类的文章,在报刊上屡见不鲜。《短裤党》难避罹网。
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于1929年6月29日致函国民党政府声称:《短裤党》“内容专以煽惑工人武装暴动夺取政权、组织共产政府为事,显系反动宣传品”,亟须“悉数禁毁”。时隔六天,国民党反动当局发布第64号训(密)令:“严密查禁,以杜反动而遏乱萌”。于是,《短裤党》被禁毁。鲁迅在《且介亭杂文二集·后记》中,便曾开列已经逝世的蒋光慈被“中央党部禁止”的作品十一种。
蒋光慈的主要作品和《短裤党》已被查禁;未禁的,只剩几部诗集了。他的《咆哮了的土地》,原定由现代书店印行。可是,纸版刚刚打好,广告刚刚登出,就被国民党查禁了。可见,反动派对蒋光慈及其作品是多么仇视,他们编结的反动文网是多么严密!
这个时期,为了配合对共产党领导的各个革命根据地的军事“围剿”,国民党便在国统区尤其是上海进行了文化“围剿”。
1931年2月7日,“左联”革命作家李伟森、柔石、胡也频、殷夫、冯铿,在上海龙华被秘密枪杀。先后被害的,还有宗晖、洪灵菲、潘漠华、应修人等作家。诚如鲁迅所说:“去年左翼作家联盟在上海的成立,是一件重要的事实。……但也正因为更加坚实而有力了,就受到世界上古今所少有的压迫和摧残。”
作品被查禁,还是小事,禁了还可以再写,禁得住书,禁不住笔。国民党的最终目标是禁住那支笔,他们要的是取蒋光慈的性命,夺下那只笔。
蒋光慈在同国民党反动派的斗争中,勇敢而无畏,谨慎而机警。他和吴似鸿结婚后,单所租的住房,就一再更换。先是住在沪东区的广业里,为了不和陌生人接触,光慈租了二层楼房的整个二楼的前后间。接着又在法国公园旁的环龙路上租了一间楼房。
接着,为了工作方便,也为了更加安全,光慈和钱杏邨合租了吕班路口斜对面万宜坊的一座三层楼。钱杏邨一家住二楼,光慈和似鸿住三楼,一楼客堂、厨房两家合用。
再后来,万宜坊的住所被国民党特务查抄了,光慈、似鸿在客栈中度过一夜,第二天在提篮桥附近租住了一间小房子,房租每月二十元。
可是因为房子的“二房东”原是白俄逃亡女贵族,经常骚扰光慈,所以他们又只得在虹口区大陆新邨邻近租了一间简陋房子,每月只要租金十五元。但是不久他们发现“二房东”是暗探,于是又搬到了裕德里一栋普通房子的楼面居住。每月房租也是十五元,房间里没有任何家具。
这哪儿是居家过日子呀!光慈和似鸿在大上海同敌人打起了“游击战”。
有一天,蒋光慈在街上行走,被两个暗探盯上了。光慈一看他俩那歪戴帽子、见人斜视的神态,就知道是什么货色了。他们大概认不准蒋光慈,要跟踪到住处再下手。他疾走,那两个人也在后面小跑跟着。在街道拐弯处,光慈跳上了一辆电车,那两个人也跳上那辆电车,还有意无意地同光慈坐到了一起。光慈下了电车,又跳上一辆公共汽车,那两个人也跳上那辆汽车。光慈眼看甩不掉这两个“尾巴”,心里很急,就在汽车快要进站、速度减缓的刹那间,光慈从大开着的车窗跳出车外,迅速钻进一家大商场,然后走出商场后门,甩掉了这两个鬼东西。到家里,他累得满身是汗,几乎站不稳脚步了。虽在马路边的水泥地上跌破了膝盖,但总算还是成功脱险。
然而并不是每一次都能这么幸运。住在万宜坊的时候,特务们终于找到蒋光慈的住处。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似鸿从学校回了家。吃过晚饭,夫妻俩想透透气,便秘密地出去看了场电影。散场回家,已是十点多钟了。刚走到万宜坊的大门口,钱杏邨忽然从大门后面的黑暗中闪出身来,轻声说:“千万不要进屋。刚才捕车来过了,抓了个空。车子虽然开回去了,但特务们还在你们的屋里等你们回家呢。快走,你们赶快走吧!”
光慈和似鸿猝不及防,来不及说一句话,转身就走。夫妻俩一起走到四马路,开了个栈房作为避难之所。
这家客栈的住客,大多是中下层人物。他俩住在楼下刚进门的一间,周围格外吵闹。从玻璃窗望出去,可以见到旅客进进出出。到了夜里,时有妓女被男住客叫进栈来。拉胡琴的,唱小调的,打麻将的,喝酒猜拳,搅得人难以安宁。
事实上,夫妻俩也难以合眼。什么也没有带出来,赤手空拳的两个人,今后如何生活呢?还有一千元的存折,正躺在家里储藏室的壁缝中,必须要想办法拿出来;还有光慈的照片也得取出,否则,特务们会拿着他的照片,到处通缉他;另外还有一批藏着的文件,也万万不可丢失……似鸿心想,光慈是万万不能回去的,特务们张网要捕捉的正是他;唯一的办法,只有自己冒险回家。她想等特务们出去吃午饭时进屋去。
第二天,将近中午时分,吴似鸿平息了一下心情,镇静地向屋子走去。一路上,她一直琢磨:假如屋里有陌生人,她就故意问一句:“这里住的是姓王的人家吗?”对方当然会说:“没有姓王的人家。你是谁?”自己就笑着说:“哟,我找错门牌了。对不起呀,先生!”然后,转身就溜走。
谁知进了万宜坊,只觉静静的。没有见到杏邨一家人;自己的侄子吴天湘原住在这里,现在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只见杏邨家的女佣人,正在厨房里烧饭呢。似鸿见机会难得,迅速地直上二楼,房门洞开着,屋里没有人。似鸿快捷地把要取的东西取出,塞进衣袋里,冲下楼,夺门飞奔而出。
回到客栈,但见光慈仰脸躺在床上,两手托着后脑勺,好像一只浮在波涛里的大船。一见似鸿,他从床上跳起来。
似鸿一面喘着气,一面把存折、照片和文件等递给光慈。光慈一把搂住妻子,激动地说:“阿鸿,你终于回来了……好样的!”
蒋光慈的收入原来还可以,他在亚东、现代、北新、泰东四个书局出书的版税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还是绰绰有余的。一般人以为,他收入不菲,家里又没有孩子,手头一定很宽裕。可是,光慈见不得人家有困难。每当他领取版税时,总是说:“呵呀,这么多呵!”然后见这个有困难就给这个几张,见那个有困难就掏几张给那个。
吴似鸿曾问他:“你的钱都花到哪儿去了呢?”
光慈说不出话。掐指算算,除负担老家父母的生活外,大部分还是接济、支持周围的甚至远在日本的朋友了。这方面,他慷慨大方得很。有一次,钱杏邨来到蒋光慈的房里说:“有一位同志刚从监狱里出来,没有衣服穿,你有没有多余的衣服?”蒋光慈立即打开衣橱,拿出一套呢制的西装递给杏邨:“送给他穿!”杏邨拿着那套西装下楼时,在楼梯上又高声喊道:“衣袋里还有二十块钱呢!”蒋光慈连忙跑到楼梯口,说道:“那就也送给他用吧!”蒋光慈和钱杏邨是战友,也是朋友。钱杏邨有四个孩子,家里比较困难,蒋光慈在经济方面大力支持他;他们合租房子时,杏邨的房租一般都由光慈代付。光慈的“仗义疏财”,有时还被人利用,以致做了“冤大头”。有一次,一位同志的太太向光慈诉说家里困难,要向他借一百元钱。光慈很同情她,当即送她一百元。不料那位太太用那钱新买了一件皮大衣,被光慈看到了,她居然像没事人一样,脸也没有红一下。
可是蒋光慈自己生活非常节俭。他不抽烟,不嗜茶,偶尔喝点酒。除了伙食、看病、买一点营养品以及购买书报外,他没有多用过一分钱,甚至连衣服也一件穿很久。
一次吴似鸿问他:“你怎么都没件绸衬衫?”
“哈,我没有的东西多着呢……”
自从《咆哮了的土地》被查禁以后,所有的书局再不敢出版蒋光慈的作品。有关书局同蒋光慈结算了一下,总共得了版税一千多元。
如今,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笔钱了!蒋光慈把它全部存入银行,拿回来一个存折,交给吴似鸿,要她保管。他怕钱在自己手里又会很快花光。吴似鸿把存折插进储藏室的壁缝中,这就是吴似鸿冒着极大的风险,进屋抢取的那张存折。
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是维持不了多久的。这天夜里,光慈翻来覆去睡不好觉。天快亮时,他对似鸿说:“阿鸿!我现在不能出去工作,这点钱也只够维持几个月了,你快去找工作做吧!”
吴似鸿能到哪儿去找工作呢?
以前的熟人,有的断交,有的找不到地址。南国社早被国民党查封了,田汉等人转入了地下,根本找不到踪影。章锡琛呢,似鸿不好意思再去麻烦他们。想来想去,似鸿想到了夏丏尊。他是浙江上虞人,日本留学生,曾任开明书店总编辑、编辑所长,社会关系多,去求他给自己找个工作吧。似鸿跑到夏丏尊那里,说明原由。夏丏尊笑着说:“蒋光慈的太太,怎么会没有饭吃呢?”他根本不相信吴似鸿有困难。
后来,似鸿又去找一位同学,她丈夫是一家工厂的工程师。可是,他们因她是蒋光慈的妻子,而不敢给她介绍工作。
光慈了解似鸿找工作的困难,于是又建议说:“阿鸿!你把过去发表过的作品,收集起来出版,拿点版税聊度眼前的难关吧。”
这个主意倒不错。于是,似鸿把过去发表或未发表的作品,全部拿出来,由蒋光慈编选。光慈选了两篇小说《毛姑娘》《罗娜》和两篇散文《巴西米亚女郎日记》《还乡记》,编成一部《流浪少女日记》,拿到北新书局出版。
当时,北新书局的总编辑是赵景深。他把这部稿件留下,说看看再说,后来就一直没有消息。直到1934年,吴似鸿从北新书局拿回这部稿件,由叶灵凤介绍,才由现代书局出版。
看《流浪少女日记》不能立即奏效,蒋光慈又把自己当年在东京翻译的苏联作家里别津斯基的《一周间》,拿到北新书局,署名华维素出版。这次他把版权全卖了,一次拿了二百元。然而二百元又能维持多久呢?
贫病交迫,衷心郁郁,蒋光慈受着空前的折磨。郁达夫1933年3月写的《光慈的晚年》一文中写到“一九三一年的春天,忽而又在上海的街头,遇着了清瘦不堪、说话时老在喘着气”的蒋光慈,他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他告诉我说,近来病得很厉害,几本好销的书,又被政府禁止了,弄得生活都很艰难。他又说,近来对于一切,都感到了失望,觉得做人真没趣得很。我们在一家四川路的咖啡馆里,坐着谈着,竟谈尽了一个下午。因为他说及了生活的艰难,所以为他介绍了中华书局的翻译工作。
中华书局的翻译工作,蒋光慈没有去成。他在漫漫的黑暗中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