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岐的目光透着丝丝冷意,警告的朝舜瑜两人瞥过去一眼,两个丫头立刻垂下头去,再度收摄心神,端端正正的跪好。
然后,端木岐才又转身进了屋子。
宋楚兮皱眉扒在窗口。
端木岐走进来,也没说话,只先探身过去,强行将那窗户关了,道:“山里头天凉!”
宋楚兮没和他争,把倾向窗边的身子挪回来,皱眉问道:“是你罚的她们?”
“嗯!”端木岐淡淡的应了声,弯身在她床边坐下,拉了她一只手在掌中握了握,轻声问道:“腿还疼吗?”
宋楚兮却没理他,只就不满道:“谁让你罚我的丫头了,你让她们起来。”
端木岐看了她一眼,并不妥协,“她们是你的奴婢却没看好你,受罚也是应该!”
“我是你的犯人吗?”宋楚兮立刻就暴怒出来,抓过身后的枕头砸在他身上,“就算我是你的犯人,也是你没看好我,你怎么不出去跪?”
那枕头砸在身上,并不痛,但却十分折辱端木岐世家家主的颜面。
不过横竖宋楚兮没分寸的撒泼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端木岐十分的无所谓,若在以往他多半也是插科打诨的配合她糊弄过去,但是这一次,他却是不笑也不动,只就眸色深沉,静静的看着她。
宋楚兮被他盯着,突然就有些心虚,便扔了那枕头,闷声道:“就算是我没听你的话,给你添了麻烦,可我现在病也病了,罪也受了,你还要我磕头认错不成?”
这个丫头,独断专行,根本就不会诚心的忏悔认错。
当然,她也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有错。
端木岐看着她表情突然重新生动起来的一张脸,就那么静默的盯着看了许久许久,唇角弯起的那一个弧度不明显,甚至叫人感觉不到那是他以往习惯性保持的那个表情。
他有心事?
宋楚兮突然就又想起方才那巫医说过的话。
难道端木岐的情绪不对,是和她的病有关?
难道——
她是真的活不长了吗?
“阿岐?你怎么了?”知道自己或许命不久矣,任凭谁的心里也不会好受,宋楚兮的心中突然莫名压抑,但她的面上却是分毫不显,试着抬手去摸了摸端木岐飞扬的眉峰。
端木岐看着她,然后面上表情就一下子光鲜明亮了起来。
他顺势拉下她的手,将她的手指捏在指间把玩,语气又恢复了平时的那种散漫和不羁,笑问道:“睡了整三天了,你不饿?”
因为他的情绪转变太快,宋楚兮反而一时无从应对,沉默了一阵,她就掀开被子,爬到他身边,唇边笑容十分浅薄的扬起脸面对他,“刚才离开的那人就是你说的那个精通医术的师叔吗?他给我看过了?他怎么说的?”
端木岐其实很清楚,她在这个时候醒来,就十有八九是听到方才自己和司徒宁远之间谈话的内容了。
她的神情黯淡,必定是和那有关,但偏偏,却还能把持得住,没有流露出过多的哀伤和恐惧。
这个女孩儿,他从来都知道他与众不同,于是也许不见得会有什么真心,但就是被她这副善变的脾气吃的死死的,总是不自觉的原意受她的牵引和摆布。
五年呵——
过去的四年光阴,便就流逝的那般顺畅自然,再过五年,也许——
更不过尔尔罢了。
如果那时候便会是一切的尽头,那么今时今日,哪怕他再多宠她一点——
应该也都不算过分了。
“看来你真是天生的富贵命!”宋楚兮并不知道端木岐心间瞬间就过了数个念头,看到的就只是他轻曼洒脱的笑了笑,一张脸上光彩慑人,夺目异常。
他坐在床沿上,伸手使劲的揉了揉小丫头披散的长发,语气宠溺又带着调侃。
“他也说我这身子没有办法完全调理好吗?”宋楚兮立刻认定了什么,神色黯然,满是失望。
不是危言耸听,也不是开玩笑的,可能——
她真的活不长久了,是吗?
“就算你的腿脚不灵便,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端木岐道,故意的避重就轻,手里攥着她的指尖捏了捏,“有我在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总不会有人叫你受委屈的!”
宋楚兮却没被他说服,她默然垂下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的轻声说道:“阿岐,如果我会死——”
“是个人都会死的!”端木岐没叫她说完,就抬手将她的脑袋压入怀中。
宋楚兮伏在他胸口,倒是十分乖觉的没有吵闹,一直到了日暮时分,屋子里的光线整个暗下来,端木岐才听她突然语气坚定的开口,“你送我回宋家吧!”
如果她真的注定活不长久,那么就更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怎么了?”端木岐不置可否。
“我想回家去了!”宋楚兮道,翻了个身,扑到床上躺下。
她不解释理由,端木岐就不松口,只是微蹙了眉头静静的看着她,半晌才道:“那些人对你又不好!”
“他们是对我不好!”宋楚兮突然就笑了下,那笑容看上去莫名苦涩,她看了端木岐一眼,然后又往别的地方别来了视线。
“阿岐,你知道吗,我母亲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特别厌恶我。那时候,我刚出生就身体不好,大夫说我是天生的热毒入体,很难化解,父亲便和我阿姐一起带人潜入沼泽深处给我寻药,可是——可是——”宋楚兮慢慢的说着,声音突然就哽咽起来,她扯了端木岐的半边袖子掩住脸孔,然后才继续闷声说道:“他们都说我父亲是死于匪患的,可是我知道,他其实是因为那一次下到沼泽里面,就再也没回来。后来阿姐她一个人带着父亲临终交给她的蟒王心血回来,给我治病,母亲和父亲情深,她怕母亲会为了父亲的死迁怒于我,就央求祖父对族中父老都说了谎,说他是在回程途中遭遇了匪患身亡的。可母亲她还是受不了父亲突然离世的打击,她一直恨我,就在她悬梁自尽的那个晚上,其实她原是想要带着我一起到地底下去给父亲请罪的,可是被我阿姐发现了,是阿姐她护着我,我阿姐她对我——真的很好。”
她的声音虽然听起来闷闷的,但是语气一直很平稳,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宋家的大老爷宋亚轩是文人出身,但是当初作为宋家内定的继承人,他也绝对是练过拳脚功夫的,只是可能因为他自己的兴趣并不在此,故而不怎么精湛罢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因为外出遭遇了匪患才被害身亡的,现在宋楚兮却道出他的死别有内情。
她一直拉着端木岐的袖子挡着脸,端木岐虽然看不到她面上表情,却能清楚的看到自己衣袖上面无声化开的水渍。
他抬手,轻轻的揉了揉她发丝柔软的发顶,轻声道:“你做恶梦了?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那不是梦,是有一次我在祖父的书房外面听到他跟阿姐说的,他们所有人都不喜欢我,只有阿姐——只有我姐姐,我从小到大,她都护着我。那时候我还常常跟她发脾气,阿姐她什么都好,可是——可是——”宋楚兮说着,声音就慢慢的弱了下去。
本来她以为她托生到宋楚兮的身上,是一件很单纯的事情,她要记住这个女孩儿和宋家那些人的仇恨,也就是出于一份亏欠和责任,可是这一场重病之后,莫名的,记忆里有关这个女孩子的那段经历和过去,就都一下子从冷冰冰的故事变成了一种十分鲜活,并且能被感知的的记忆。
原来,这个孩子的任性叛逆,和不近人情的种种,其实都是因为耿耿于怀,积压在心间的这些过去。
父亲因她而殒命,母亲为此对她痛恨到死。
这样的人,活着,就是别人的负累。
以前她只觉得那孩子孤僻的性格养成,是因为她自己的身体原因,是直到了这一刻才隐隐有所体会,这些年来,在她幼小的心间到底压了多少沉重的心事。
把眼中弥漫的水汽使劲的在端木岐的袖子上蹭了蹭,宋楚兮就爬起来,跪坐在他面前,仰头去看他的脸,“阿岐,等我的身体好点了,你就送我回宋家吧。如果我是注定了命不久矣,我就更要回到宋家去等着我姐姐回来,她会回来的吧?她那么疼我,她应该会回来见我一面的吧?”
“怎么说这样的丧气话?”端木岐笑着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手指穿插入发,压着她的后脑将她的脑袋压入怀中,轻轻的拥住她,“什么命长命短的?你才多大?不要想这些事情,好好的养身体,嗯?”
宋楚兮不肯答他的话,再次持久的沉默下来。
宋楚琪到底去了哪里?她为什么会突然抛弃这个从小疼到大的妹妹不管,就那么一声不响的走了,整整四年时间,音讯全无?
她真的还是尚在人间么?对于一直以来,这个几乎可以称之为信念的想法,这一刻,宋楚兮的心里,突然就动摇了。
或许——或许——
或许她已经不在了吧,否则哪怕她因为什么事儿脱不开身,至少也该有只言片语传递回来?
还是——
身不由己?
她被人囚困了吗?
是宋亚青那些人?他们敢吗?如果真是他们要踢开宋楚琪这块绊脚石,还是直接将她杀了会比较彻底些。
许是一个人孤立无援的日子过的久了,这一刻,莫名的,宋楚兮便会突然特别的想念这个素未谋面的姐姐。
她自己前世的亲人,不知道都在哪里,虽然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可依旧是好怕,怕——
来日待她终于能够回京了,得到的却是他们不幸的消息。
她记恨殷绍,她想要报仇雪恨,这是不争的事实,可如果是要到了在这世上无所牵念的那一步,所谓的报仇雪恨——
还有什么意义?
“阿岐,我要回宋家。”最后,宋楚兮还是坚定了信念,再次抬头对上端木岐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