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十一点时,维特问他的用人,阿尔伯特是否已回来了。用人回答回来了,他已看到阿尔伯特骑着马跑过去。随后,维特便递给他一张没用信封的便条,内容是:
“我打算外出旅行,能否借用一下你的手枪啊?谨祝万事如意!”可爱的绿蒂昨晚迟迟未睡;她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以她没想到、没有担忧过的方式发生了。她那一向平静的血液,此时开始沸腾,各种情感交集着,把她的芳心打乱。这是维特在拥抱她时传递到她胸中的情火的余焰呢,还是她为维特的放肆失礼而发的怒火呢?还是她把自己此时的处境,和过去平静无忧、自信满满的日子相比较,因此心中深感不安呢?叫她如何去见自己的丈夫?叫她怎样对他解释那一幕啊?她本来完全可以直言相告,可是最终没有勇气。他俩久久相对无言;难道她该首先打破沉默,向自己丈夫交代那意外事件,在这并不成熟的时机?她担心,只要一说维特来过,丈夫就会不快,更何况那意想不到的场景!她不奢望,她丈夫能冷静地看待这件事,不带一点成见。她真希望,丈夫愿意明白她的心意。然而,另一方面,她又怎能对丈夫伪装呢?要知道,在他面前,她从来都是水晶般纯洁透明,从未隐藏过什么——也不可能隐藏自己的任何感情。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处境很尴尬。同时,她的思想还总是回到对她而言已经失去了的维特身上,她放不下他,又不得不放下他。而维特失去她,便失去了一切。
当时她还不完全明白,她和阿尔伯特之间出现的隔膜对她是多么沉重的负担。两个本来都如此理智和善良的人,开始因为某些隐含的分歧而沉默了,谁都觉得自己对,而对方是错的,情况就会越弄越复杂,越弄越糟糕,最终变成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如果他们能早点讲清楚,如果他们能早点恢复相互理解的关系,心胸能够很开阔,那么,在这关键时刻,我们的朋友或许还有救。
此外,还要特别提出一点。就像我们从维特的信中看到的,他从不避讳自己渴望离开这个世界。对此,阿尔伯特常常和他争论,这在绿蒂夫妇间也总会说起。阿尔伯特对自杀一贯深恶痛绝,甚至多次激烈反对。他有理由怀疑维特的这个打算是真的,并因此取笑过他几次,也把自己的怀疑告诉过绿蒂。这固然让绿蒂在想到那可能出现的悲剧时宽慰一点,却又让她难以启齿,向丈夫诉说此刻的忧虑。
阿尔伯特回到家,绿蒂连忙迎接,神色有些窘。他呢,事情没办成,碰上的那个官员是个不讲理的吝啬鬼,心中也不痛快,加上道路难走,更让他烦躁。
他打听家中的事情,绿蒂慌乱地回答:“维特昨晚来啦!”他问有无信件,绿蒂说有一封信和一个包裹已拿到他房中。他回自己房间去了,只剩下绿蒂一人。她深爱的、尊敬的丈夫的归来,在她心中形成一种新的情绪。想起他的高尚、温柔和善良,绿蒂的心就平静多了。她感到有股神秘的力量,让她情不自禁地要跟着他走去,于是便拿起针线,像往常一样进了他的房间。她发现阿尔伯特正忙着打开包裹和读信,信的内容看来不太让人愉快。她问了丈夫几句话,他简单地回答着,随即坐在书桌前写起信来。
俩人这样待了一个钟头,绿蒂的心中越来越阴郁。她此时才感到,她丈夫的情绪就算再好,自己也很难向他坦白心中的事。绿蒂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中。同时,她极力掩藏自己的悲哀,把眼泪独自吞下去,这让她更难受。
维特的用人的到来让她简直狼狈到极点。用人把维特的便条交给阿尔伯特,他读完便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来对绿蒂说:“把手枪给他。”随后对维特的仆人说,“我祝他旅途愉快。”
这话对绿蒂而言,好似晴空霹雳,她摇晃着站起来,没有了知觉。她一步步挪到墙边,哆嗦地取下枪,擦拭枪上的尘土,迟疑了半天也没有交出去。若非阿尔伯特用询问的目光逼着她,她还会拖得更久。她把那不祥之物交给仆人,一句话也没说。用人出门去了,她便收拾起自己的活计,回到自己房中,心中忐忑不安,说不出的忧虑。她预感到种种可怕的事情。因此,一会儿,她决定去跪在丈夫脚下,向他诉说一切,诉说昨晚发生的事,承认她的过错和她的预感。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又认为这样做不好,她能说服丈夫去维特那里的希望很渺茫。此时,晚饭已经摆好,她的一个好友来问点事情,原打算立刻走的,结果却留了下来,缓解了席间的气氛。绿蒂控制住自己,大家说说笑笑,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用人拿着枪走进维特的房间。维特一听说枪是绿蒂亲手交给他的,便欣喜若狂地一把夺了过去。他让用人给他送来了面包和酒,就打发用人去吃饭,自己却坐下写起信来:
它是你握过的,还被你擦去了上面的灰尘。我把它吻了无数遍,只因你曾接触过它。绿蒂呵,我的天使,是你成全我完成自己的心愿!是你,绿蒂,是你把枪给了我。我曾经渴望从你手中接过死亡,此刻我的心愿就要实现了!唔,我问过我那小伙子,当你递枪给他时,你的手在颤抖,你甚至没说“再见”!可悲,可悲!甚至连“再见”也没有!难道为了那我们永远连在一起的瞬间,你就从心中把我放逐了吗?绿蒂啊,即便再过一千年,也不会把我对那一瞬间的印象磨灭!我知道,你不可能恨一个这样热恋你的人。
饭后,维特让用人把行李都捆好,自己撕毁了很多信函,随后又出去清理了几桩债务。事情办完,回到家来,可不久又冒雨跑出去,来到已故的伯爵的花园里,在这废园中徘徊,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家来写信:
威廉,我已最后一次去看了田野、森林,还有天空。你也多珍重吧!亲爱的母亲,请原谅我!威廉,为我安慰安慰她啊!愿上帝保佑你们!我的事情都已料理好。永别了!我们会再见的,那时会比现在欢乐。
对不起,阿尔伯特,请原谅我吧。我破坏了你和睦的家庭,造成了你们的猜忌。永别了!我自愿结束这一切。呵,希望我的死能带给你们幸福!阿尔伯特,阿尔伯特,让我们的天使幸福吧!如果你做到了,上帝会保佑你的!
晚上,他又翻了很久自己的文书,撕碎和烧毁了其中大部分。然后,他在几个写着威廉地址的包裹上打好漆封。都是些记载着他的零星杂感的短文,我以前也曾见过几篇。十点钟,他让用人给壁炉添了柴,送来一瓶酒,就打发小伙子去睡觉。用人和房东的卧室都在后院,离他很远,小伙子一回去便倒头大睡,好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伺候主人。他的主人说过,明天六点邮车就会到门口来。
夜里十一点后现在夜深人静,我也很平静。感谢你,上帝,感谢你在这最后时刻赐我温暖和力量。
我来到窗前,我最亲爱的,穿过汹涌飞驰的云层,我看到永恒的天空中有点点繁星!不,你们不会陨落!永恒的上帝,他在心中撑托着你们,撑托着我。我看到了群星中最可爱的北斗星。每当我晚上离开你,出了你家大门,北斗星总是挂在我的前方。我常常那么沉醉地望着它,常常高举双手把它看作我眼前幸福的标志,当作神圣的记忆的标志!还有——哦,绿蒂,什么都会让我想起!你永远就在我四周!我像个孩子,把你神圣的手所触摸过的各类小玩意儿不知足地都抢到了自己手中!
这幅可爱的剪影,我赠给你,绿蒂,请你好好珍惜。我在这幅剪影上印下了无数个吻,每当出门或回家时,我都会向它挥手致意。
我已给你父亲留了一张纸条,请他保护我的遗体。在教堂墓地后面面向田野的一角有两棵菩提树,我希望能安息在那里。他会,他定会为他的朋友办这件事的,请你也请求他。我并不奢望基督徒会将他们的遗体放在一个不幸者身边。呵,我希望你们把我葬在路边或者寂寞的山谷中,祭司和利未人走过我的墓碑会为我祝福,撒玛利亚人也会为我流泪。
它是你递给我的,那我还有什么畏惧!一切!一切!我生命中的一切愿望和期待都满足了!我要和死神会面了,心情冷静,态度坚决。
绿蒂呀!我居然有幸为你而死,为你献身!假如我能为你重建生活的安宁与欢乐,那我会愿意勇敢地、快乐地死。可是,唉,世上只有少数高尚的人,肯为自己的亲人牺牲,并以自己的死来激励他们的朋友勇敢地生!
我想穿着这套衣服走,绿蒂,你触摸过这套衣服,使它变得神圣了,为这我也求了你父亲。我的灵魂会在灵柩上飘荡。别让人翻我的衣服口袋,那个粉红色的蝴蝶结,是我第一次在你的弟妹中看到你时,你戴在胸前的那个——哦,请吻他们一千次,并把他们这位不幸的朋友的事情告诉他们。这些可爱的小家伙!他们都围着我呢。呵,我已紧紧地和你连在一起了!我对你一见钟情!就让这个蝴蝶结和我同葬吧。这是我生日那天你送给我的!我那么贪婪地接受了这一切呵!——唉,没想到,它竟把我引到了这里!——你要镇静!我求你,要镇静!枪里装上了子弹,时钟正敲响十二点!就这样吧!——绿蒂!绿蒂!永别了!永别了!
有位邻居看到火光一闪,听到一声枪响,但随后又归于寂静,所以他也没在意。
次日早晨六点,仆人手持蜡烛来到房间,发现主人倒在地板上。身边是手枪和血。他喊叫着,紧紧抓着他。维特一声未答,只是还发着咕噜声。仆人跑去叫医生,又跑去叫阿尔伯特。绿蒂听到门铃响,吓得浑身战栗,手脚发软。她叫醒丈夫,两人起来了,仆人哭着,断断续续地报告了这个消息,绿蒂一听就在阿尔伯特面前昏倒了。
大夫来了,他发现地上这位不幸的人已经没救了,脉搏还在跳动,四肢已不能活动了,子弹是从右眼上方刺穿头部的,脑浆迸裂。大夫多余地切开他手臂上的一根血管给他放血,血在流,但他仍在喘息。根据靠背椅扶手上的血可以推断出,维特是坐在写字台前对着自己的头开枪的,随后就倒在地板上,抽搐着围着椅子打滚儿。他对着窗户仰卧着,没有一点力气,身上穿戴整齐:长筒靴、蓝燕尾服和黄背心。
房东一家、邻里街坊和全城都震惊了。阿尔伯特赶来时,维特已被抬到床上,额上已经包好,面如死灰,四肢僵硬。他的肺部还在发着可怕的咕噜声,时弱时强,大家都在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只喝了一杯酒。书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艾米莉娅·迦洛蒂》。关于阿尔伯特的震惊和绿蒂的悲痛,我就不用多说了。老法官闻讯,策马飞奔而至,老泪纵横地吻着垂死的维特。他的几个较大的儿子也紧随其后,他们一齐跪在床前,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恸哭不已,吻他的手和嘴,尤其是维特最爱的老大,一直吻着他的嘴唇不起来,直到维特断了气,人们才强行拉开这孩子。中午十二点维特去世了。由于法官在场并进行了部署,才避免大家蜂拥而至,造成混乱。晚上十一点左右,法官按照维特的意思,把他安葬在自己选定的地方。老法官和他的儿子们跟在遗体后面,为维特送葬,阿尔伯特没能来,他正在为绿蒂的生命担忧。几位工匠抬着维特的遗体,没有祭司来为他送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