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蒂,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去死。我写信给你时,没有浪漫的激情,反倒很冷静,在我最后一次见到你的今天早上。当你读到这封信时,亲爱的,我这不幸和不安的人已被冰冷的黄土盖住躯体了。我生命中最后一刻的最大安慰,就是与你谈心。我熬过了一个多么可怕又多么仁慈的夜晚啊!是这个夜晚坚定了我的决心,任何东西都不能改变:我要去死!昨天,我忍痛离开你时,真是难过极了。往事一件件涌上心头,一个冷酷的事实摆在我面前:在你身边我毫无希望,毫无欢乐啊……一回到自己房里,我就疯了似的跪倒在地。哦,上帝!请赐予我最后几滴苦涩的泪水,让它来滋润我的心田!无数计划,无数希望,在我脑海中汹涌起伏,但最终只剩下一个念头,坚决而又肯定的念头:我要去死!我躺下睡了,今天一早醒来,心情很平静,可它仍然在那儿,这个在我心中很坚定的念头:我要去死!这不是绝望,而是信念,我确信是我该为你牺牲的时候了。是的,绿蒂!我为什么要沉默呢?我们三人中必须有一个离去,而我,自愿成为这个人!噢,亲爱的!在我破碎的心中,确实曾有一个狂热的念头——杀死你的丈夫!——杀死你!——还有我自己!
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当你在一个美丽夏日的黄昏登上山冈,你可要记得我,记得我也常常到这里来。然后,你要眺望那边墓地里我的坟墓,看我坟头的篱草怎样在落日的余晖里,在风中摇曳……我刚写信时心情平静,可当一切都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又忍不住哭了,像孩子一样哭了……大约十点钟的时候,维特叫来他的用人,一边穿衣一边告诉他,几天后他将外出旅行,吩咐用人把衣服收拾干净,并且整理好所有行装。此外还交代用人去各处结清账目,取回几本借给别人的书。对那几个他每周都定期接济的穷人,他让用人提前给他们两个月的钱。
他吩咐用人把饭端到他房间里。吃完饭,他骑马出门去找总管。发现老先生不在家,他便沉思着在花园里走着,仿佛在最后重温一件件伤心往事。
可孩子们并没有让他安静多长时间,他们追逐他,在他身上爬,告诉他,明天,明天的明天,也就是再过一天,他们就会从绿蒂手中拿到圣诞礼物啦!他们还向他说着他们小脑瓜所能想象出来的各种奇迹。
“明天!”维特喊着,“明天的明天!再过一天!”随后,他深情地逐个亲吻孩子们,打算离开了,那最小的男孩却想和他说几句悄悄话。小家伙告诉他,大哥哥们写了很多美丽的贺年卡,很大的,一张给爸爸,一张给阿尔伯特和绿蒂,还有一张给维特先生,他们想在新年的早上才送给他。维特很感动,送给每个孩子一点礼物,然后才上马。他让孩子们代他问候他们的父亲,说完便含泪骑马离去。
快五点了,他回到寓所,吩咐女仆为卧室的壁炉添足柴,好让火能燃烧到深夜。他让男仆把书和内衣装进箱子,并补好了外套脱线的地方。随后,他又开始给绿蒂写最后这封信的下面这些片断:
你没想到我会来吧!你觉得我会听你的话,一直等到圣诞夜才来见你,是吗?唉,绿蒂!要么今天来,要么永远也别来。在圣诞节晚上读这封信时,你的手会颤抖的,你晶莹的泪水会打湿信笺。我愿意,我必须!我真高兴啊,我心意已决。
这段时间绿蒂的心态很奇怪。自从最后一次和维特谈过话,她就感到要和他分开是多么困难啊,而要让他离开她,又会让他多么痛苦。
在阿尔伯特面前,绿蒂好似顺便提到,维特在圣诞夜之前不会再来了。于是阿尔伯特就骑马去找附近的一位官员,和他谈一些事务,而且不得不在那里过夜。
绿蒂一个人待在房里,弟妹们都不在身边,她不禁沉浸在对自己的思考中。她知道自己已永远和丈夫连在一起,她知道他对她的爱和忠诚,并且自己也真心地倾慕他。他的稳重可靠好像是上天造就,是一个贤惠女子幸福的基石。她感觉到,他对她和她的弟妹们来说,永远都那么重要。可是另外,维特对她也变得那么珍贵,从相识那刻起,她和他就那么投缘。
后来与他交往越多,点滴的感受与经历,都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凡是她所想所感的趣事,她都习惯和他分享,他的离去必会给她的整个生活带来无法弥补的空白。唉,要是她能把他立刻变成自己的兄弟,那该多幸福啊!要是她能让他娶她的一位女友,那她仍可期望他与阿尔伯特会重归于好!
她把她的女友们逐个想了一遍,发现都有缺陷,没找到一个她愿意给维特的。
思来想去,她终于有个深刻的感受,只是不愿承认罢了。她这隐蔽的、发自内心的愿望,是要把维特留给她自己。可是同时她又告诉自己:她不可能,也不能拥有他啊。此刻,她那纯洁、美好、之前总是轻松、开朗的心,变得沉重忧郁起来,完全失去了对幸福的希望。她的心压抑难受,眼前阴云密布。
一直到晚上六点半,她听到维特向楼上走来,很快听出了他的脚步声和声音。她的心跳得那么厉害。当维特到来时,她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她很想让人告诉他,她不在家。当他进来时,她慌乱地嚷道:“你没遵守诺言。”
“我可没有许下什么诺言。”维特回答说。“那你至少该满足我的请求吧,”她又道,“我请求过你,让我们冷静一下。”
她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就胡乱打发人去请几位女友来,好不让自己和维特单独待在一起。维特放下带来的几本书,并问起其他几本。这时,绿蒂时而盼她的女友们快来,时而又希望她们别来。女仆进来回话,说两位女友都抱歉来不了。
她原本打算让女仆坐到隔壁房间干活,可转眼又改变了主意。维特在屋里来回走动,她则坐在钢琴前,开始弹一支法国舞曲,却弹不好。维特在长沙发上他经常坐的位子上坐下来。绿蒂尽力控制自己,也坦然地坐到他对面。
“你不想念点什么吗?”她问。他说没有。
“我的抽屉里,有几首你翻译的莪相的诗,”她又说,“我还没读它们,因为一直想听你自己来念,却总没有机会。”
他笑了笑,便走过去取那几首诗。可当他把它们拿在手中,不禁颤抖了,低头看着它们,已是满眼泪水。他坐下来,念道:
朦胧夜空中的孤星啊,你那美丽的光芒在西天闪烁着,从云雾深处抬起你明亮的头,向山冈庄严地迈去。你想在荒原上寻找什么?咆哮的狂风已平息,远处传来湍急的溪水声,澎湃的波涛拍打着山岩,嘤嘤嗡嗡的夜蛾成群结队地从原野上飞过。美丽的孤星啊,你在寻找什么?你微笑着往前走,浪涛在你周围欢快地围绕着,清洗着你的秀发。再见了,沉默的孤星;闪烁吧,你这莪相心中的华光!
在它的照耀下,我看到了逝去的友人。他们聚在罗拉平原,就像过去那样。芬戈来了,好似一根湿润的雾柱。你看,在他旁边是他的勇士,那些古代的行吟诗人:白发的鸟林!魁梧的利诺!有婉转歌喉的阿尔品!还有你,柔声哀怨的弥罗娜!你们变化多大啊,我的朋友!想起那些在寒尔玛山上的快乐时光,我们竞相歌唱,歌声像风一样拂过山冈,吹着沙沙作响的小草。
此时,美丽的弥罗娜走过来,低垂着眼,泪水涟涟,山谷那边刮来的狂风吹着她那浓密的秀发。她亮出美丽的歌喉,这让勇士们更加忧伤,他们已无数次望过萨格尔的坟头,望过白衣少女可尔玛昏暗的闺房。山丘上的可尔玛孤单无依,柔声地哼着歌:萨格尔说过要来却没来,周围已夜色迷茫。听啊,这就是可尔玛独坐在山冈上所唱的歌。
可尔玛
夜幕降临!——我坐在狂风呼啸的山顶,独自一人。山中风声呼啸,山洪咆哮着冲下山崖。我是被遗弃在风雨中的女子,没有供我避雨栖身的茅舍。
月儿呵,从云端走出来吧!星星呵,在夜空中闪烁吧!请照亮我的路。带我去爱人打猎后休息的地方,他身边摆着松了弦的弓弩,他周围躺着喘气的狗群。可我只能独坐杂树丛生的河畔,激流和风暴咆哮不已,我却听不到爱人一点声音。
我的萨格尔为何迟迟不归?莫非他已忘了诺言?这里就是那岩石,那树,那奔流的河流!唉,你说过天黑就来到这里!我的萨格尔呵,你是否迷了归途?我愿和你一起逃走,离开高傲的父兄!我们两个家族世代为仇,萨格尔呵,我们却不是仇敌!
风啊,你静静的吧!激流啊,你也安静下来吧!让我的声音穿过山谷,传到我那流浪者的耳际。萨格尔!是我在呼唤你哟,萨格尔!这里是那树,这里是那岩石,萨格尔,我亲爱的!我在这儿等了很久,你为何还不来?
瞧,月亮发出银辉,峡谷中溪流在闪烁,灰色的岩石在丘岗上突兀立起。可丘顶却不见他的身影,也没有狗群预示他的归来,我只能孤单地坐在这里。
可躺在下面荒野上的是谁呢,我的爱人?我的兄弟?——你们说话呀,我的朋友!呵,他们不说话,只会让我更难过!——啊,他们死了!他们的剑上仍有斑斑血迹!我的兄弟呵,我的兄弟,你为何杀死了我的萨格尔?我的萨格尔呵,你为何杀死了我的兄弟?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哟!在丘岗旁安息的无数战死者中,你是最英俊的!可你在战斗时却让人害怕。回答我,亲爱的人,你们可曾听到我的呼唤!唉,他们永远沉默,胸膛已冰凉!
亡灵们呵,你们从山顶的巨岩石上说话吧!从暴风雨中的山顶讲话吧!我不会恐惧!告诉我,你们要去哪里安息?我要到群山中的哪个岩穴里才能找到你们啊!——狂风中,我听不到一点回音,我在暴风雨里听不到一丝叹息。坐在岗头,我大声哭泣;我等待黎明,泪雨滂沱。死者的友人们呵,你们挖好了坟墓,但在我来之前,千万别把墓室关闭。我怎能留下呢,我的生命已消逝?我愿和我的亲人一起住在这溪畔。每当夜幕来临,狂风吹过旷野,我的灵魂都会站在风中,为我亲人的逝去哀泣。猎人在他的小屋中听到我的哭泣,恐惧又欢喜。要知道我是在悼念自己亲爱的人,声音怎会不甜蜜!
这便是你的歌声啊,弥诺娜,托尔曼的红颜知己。我们的泪为可尔玛而流,我们的心为她悲伤。
乌林怀抱竖琴上场,为我们伴奏阿尔品的歌唱——阿尔品声音悦耳,利诺有火样的心肠。可此刻他们都已安息在陋室中,他们的歌声已在塞尔玛绝响。有一次乌林猎罢回来,那时英雄们还未曾战死。他听到他们在山上赛歌,歌声悠扬却忧伤。他们叹息领袖英雄穆拉尔的逝去,说他的宝剑像奥斯卡般厉害,他的灵魂像芬戈般高尚。——可却依然倒下,他的父亲失声恸哭,他的姐姐——弥诺娜泪流满面。她在乌林唱歌前便下去了,好似西天的月亮预见暴风雨的来临,将俊脸躲在云里。我和乌林一起拨响琴弦,伴着利诺悲伤地歌唱。
利诺风雨过后,云开雾散,天气晴朗,来去匆匆的太阳又升上山冈。溪流红光闪烁,穿过峡谷,溪水淙淙,笑语阵阵。可我听到一个更动人的声音,那是阿尔品的声音,他在痛苦地为死者歌唱。他低垂着衰老的头颅,他带泪的眼睛红肿。阿尔品,优秀的歌手,你为何独自到这无声的山上?为何你悲声不断,像穿越山林的风,像击打海岸的浪?
阿尔品利诺呵,我的泪为逝者而流,我的歌为逝者而唱。在荒野作战的儿子,你是何等英勇魁梧。但你也像穆拉尔那样战死,你的坟头也会有恸哭。
这些山冈会把你忘记,你的弓弩将永远束之高阁。穆拉尔呵,在这山冈上你曾如快鹿飞奔,如野火狂暴。你的愤怒像飓风,你的宝剑像闪电,你的声音像山洪,如远方山冈上的雷鸣!多少人曾被你愤怒的烈火吞噬,多少人曾死在你手里,可当你作战归来,额头上又洋溢着宁静!你的容颜如雨后艳阳,如静夜明月;你的胸膛呼吸均匀,如平静的海洋!
想当初你是多么伟大呵!如今,你的居室简陋黑暗,你的墓穴不到三步长。四块顶部长满青苔的石板砌成你唯一的纪念碑,还有一株光秃秃的树。一茎长草在风中低语,告诉猎人,这里就是伟大的穆拉尔的归宿!没有母亲为你哭泣,没有情人为你哀鸣。生育你的莫格兰的女儿,她已经先你而去。
那走来的扶杖老者是谁呢,他的头发已经雪白,他的双眼已经红肿?呵,那是你的父亲,穆拉尔,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他曾听到你在战斗中高声呐喊,他曾听到你打得敌人四处逃窜;他只听到你如雷的声名,唉,却全然不知你身负重伤!痛哭吧,穆拉尔的父亲!痛哭吧,虽然你儿已听不见你的声音!死者头枕尘埃,沉沉酣睡,听不到你的呼唤,再不会生还。呵,黎明何时能光临墓穴,何时会召唤酣睡者:醒醒!
别了,最高贵的、战无不胜的勇士!从此战场上再见不到你的英姿,幽林间再不会闪过你雪亮的兵刃!你没有继承祖业,但歌声会让你不朽,后世会听到你,听到战死沙场的穆拉尔的威名。
英雄们都在放声啼哭,阿明更是号啕不止。他悼念亡儿,痛惜他英年早逝。辽阔的格马尔的君王卡莫尔坐在老英雄身旁,问:“阿明呵,你为何痛哭流涕?什么让你大放悲声?且听这弦歌,悦耳迷人!好似湖上升起的薄雾,轻轻飘进幽谷,滋润盛开的花朵。当烈日重临,这雾就会散开,你为何悲伤啊,阿明,你这岛国格马尔的至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