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庄是个佛教气息浓厚的地方,每家每户都供奉着他们心里所信仰的佛,人就像把自己的未知托付于一个思想的神盒中,带着灵魂的安定继续地生活着。园庄的空气中有着一股淡淡的茶香,也有着悠远庄严的烟香始终存在于人们的心中、笼罩在园庄的上空,保佑着园庄世代平安、昌盛。每每到了端午节,看着大街上孩子的额头上抹着雄黄,他们爽朗干净的笑和那雄黄里所寄予的心愿总令人心里暖暖的,而我也总会想起那个时候,那个我还小的时候。每月的农历十五,外婆都要带着我去村外一个叫“篷园”的寺庙。那里有一个穿着寺袍,两鬓斑白的老人。记忆中,那个住持总是用一种猩红色的糊状的膏在我的额头上涂抹。我本能地畏惧那种猩红色的佛膏,旋涡般的色彩,一层又一层的沉淀。
外婆说:“娃啊,如果你要和阿嬷生活在一起的话,就要抹,听话。”我看着外婆的眼里充满了乞求和渴望。我点了点头。在膏触及我额头的那一刻,我听见它们渗入我的皮肤里,我感到恐慌,却也温暖,因为外婆环抱着我。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园庄人认为,断掌并且手纹的末端还是竖着长的孩子是不幸的,唯有用寺庙里的佛膏抹在额头上方可避免灾难。疼爱我的虔诚的外婆相信她的信仰,相信那个说法。于是,每月的农历十五她都会带着我去那个寺庙让那个住持替我抹佛膏。
月复一月,带着沧桑的记忆,猩红色的佛膏成了我童年时期记忆的一部分。
外婆年老,腿脚不便,可每月的那一天,她都要带着我走很远的路去那个地方,每走一会儿她都要停下来捶一捶腿。
“阿嬷,我们不去了吧?”“乖,娃儿,要去的。我们走,来,搀着阿嬷。”“阿嬷……”我看着外婆颤巍巍地走着,开始觉得心疼。
“阿嬷,等娃长大了,娃一定要好好地孝顺阿嬷。”我在心里暗暗地告诉自己。
可是,是不是所有的承诺都没有实现的那一天?我们都在等待着长大的那一天,可是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们又收获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明白了什么?
我一直都还记得我第一次看见外婆哭的样子。那一天,一个老奶奶来我们家。她说:“娟姐,金叔昨晚走了。”我站在门口看着外婆的身体颤了一下:“我知道了。”久久无语。末了,外婆幽幽地问,“我叔,他走得还安详吗?”那老奶奶点了点头,然后叹了口气,拍了拍外婆的肩膀就走了。那天中午,外婆把我带到王奶奶家里,她说:“娃,你乖乖的,阿嬷出去一会儿就会回来,你不要乱跑,听王奶奶的话,知道吗?”我点了点头,然后就听见她和王奶奶说,“我叔昨晚走了,我去西村看看。”一直到了晚上,外婆才回来领着我回家。一路上,她一句话不说,只是闷着,她突然带着我坐在了岸边的石头上,静静地抬头看着月亮。周遭寂静,只有水流哗啦啦的声音。忽然我听见了外婆在那边小声地抽泣着,低沉的、压抑着的。我变得手足无措起来。我拉了拉外婆的手:“阿嬷,你怎么了?乖乖,不要哭了……”
外婆的声音忽地就变得大了起来,接着失声,然后又变为了哀吼,冲着闽河的对面,就像是一匹受伤的狼,在深夜的旷野中惨叫,痛苦而且悲伤。
“我想我叔,我想回家,我不恨他了,我想他……”彼时,月光皎洁得像水一样流淌在外婆的身上,远远望去,天空上那轮圆圆的金黄色的月亮就像是一个大大的眼睛,在温柔天真地看着人间,看着滚滚红尘下被情感所羁绊的人。
时间躲藏在了金秋的丹桂里,一点一点地慢慢绽放着,开得至情至性,可是人们却不知道从它开的嚣艳醉人的那一刻起,它也在一步步地步入死亡的凋零。
我和外婆依旧在河里泡脚,河边散步,在寺庙里抹佛膏,一切都在以正常静谧的轨道行驶着各自的使命,好像一切的过去都已过去了,而底下所沉沦的是迅疾般的黑暗,悄无声息地在蔓延着、升浮着。直到有一天,它,终于爆发了。
后来的一天,外婆晕倒了。我还记得,当时外婆在灶台上烧饭。忽然间外婆捂着腹部,半佝偻着身子,痛苦地哼叫着。我害怕极了,问:“阿嬷,你又痛了?”还没等外婆回答我的话,外婆就倒了下去。我惊恐极了,大声地叫喊着,小舅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叫了叫外婆,看外婆没有答应,就急忙把外婆背到医院,只留下我一个人在家。那时的外婆已很消瘦,因为总是吃不下饭,村里的医生说这是胃炎,没多大事,吃吃药就好了,而外婆也一直隐瞒着不说,所以大家也没多注意。我看着天空,剔透的浅蓝色,带着河水般的澄净,白云一片又一片地流动,任性得像个孩子。蓝天充满无限柔情地凝望着白云,它能做的也许只有无限地扩大自己的怀抱,让白云无论在哪里都不会失去依靠。我的心忽然有点疼。
村前的河流依旧在流,只是忽然变得有些急,像是要带走些什么。这一天的闽河边,只有我一个人,我一个人蹲在边上。只是,我在等待,等待那个不会让我一个人在闽河边的人的平安归来。一直到了黄昏,外婆被小舅背了回来,之后外婆便一直躺在了床上。我看着小舅脸上未干的泪痕,眼睛红红的,仿若当初小宝家里的人一样。红红的眼睛像充满了血一般,丝丝缠绕。
我问小舅。小舅说:“阿嬷,病了。”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医生的诊断为胃癌晚期,村里庸医的误诊早已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间,而外婆也年事已高,他们不敢担保这个手术的风险。而按照外婆后来的说法是,孩子们都忙,就不要去吵他们了,反正也都是半脚踏进土里的人了,又何必费这冤枉钱呢。外婆的坚持又加上了医生的话,小舅就把外婆带回家去了。医生说:“好好地再和她一起度过这最后的时光,尽量满足她所有的心愿。”而那时的我天真地以为那只是一种会肚子痛的病而已,为外婆经常捂着肚子痛苦的表情找到了理由。
我趴在外婆的床前,拉着外婆的手说:“阿嬷,你要快点好起来呀!你说要带我去西村看的。”
外婆捋了捋我的头发说:“娃儿,阿嬷记得的,阿嬷以后一定带你去玩。”
“嗯。”我的回应声夹杂着小舅和舅妈的低泣。末了,外婆叹了口气:“田文怎么还不回来呀?”之后的不久,回来的人越来越多,先是大舅,然后是爸爸妈妈,还有远在外国的二舅都回来了,我不明白他们怎么都回来了,可我没想到的是,他们的回来都只是为了陪外婆走最后一段路,度过一个将不是团圆的团圆。而外婆只是好像很疲劳一样躺在床上,时不时地去医院把肚子里面的积水排出,而外婆的饭量也越变越小。
他们回来后,外婆的屋里每一天都有人轮流着看护外婆,这一切开始显得甜蜜而恐怖。
那一天,外婆的气色变得格外好,全家人都聚集在了外婆的屋里,带着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