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年轻的陌生人叫了一声“爱因斯坦博士”,他说:“我为了要见你,已经在这里等了近一小时了。”
他讲话的德国口音很重,爱因斯坦一向喜欢讲自己的母语,因此他也用德语回答:“你怎么不按门铃呢?”
“我已经按过了,”这位访客也改用德语回答,“但应门的那位女士不让我进去。”他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那只黑色皮箱,“我告诉她我并不是来推销东西的。我说我只是想要拍些你的照片,并且做个简短的访问时,她立刻就把大门关上了。”
爱因斯坦尽量装出一副很严肃的样子说:“杜卡斯小姐做得很对。我经常告诉她,我不愿再拍照片,而且也不再接受访问。只要开了个先例,就要接受好几百次的访问,这么一来,我就没有时间做我的工作了。为什么人们老是想要阅读有关我的报道呢?其实,我所要说的话全都记载在我的书里了。”
“但是——”那个年轻人绝望地说,“如果我不弄篇报导,或是一两张你的照片回去交给编辑,我的这份工作就保不住了,目前在纽约还有许多难民,都急于找工作维生呢。”
爱因斯坦叹了一口气:“唉,难民,其实我自己也是难民,只是我幸运得多,我来到这个国家时,已经有安排好的工作。我实在抱歉,无法帮你的忙。不过,看你冷得发抖,如果你愿意进来暖和一下,我倒是很欢迎。可是,真不好意思,我又忘带钥匙了。”
在等着秘书来开门的时间里,老人以敏锐但和善的眼光打量着这位访客,从那顶外国式软帽下的金黄头发,一直往下看到他那双宽大的鞋子。“你刚来这里不久吧?”他猜测地问道,“你是从德国哪里来的?”
“我的家人——”年轻人有点踌躇地说,“他们全都死在集中营里。我的家本来是在德国乌尔姆。”
“乌尔姆!”爱因斯坦抓住那位青年的手,用力摇晃,“那也是我出生的地方啊。”
一位脸色相当严厉的妇人打开了大门,她还来不及开口,爱因斯坦已经愉快地介绍了这位不受欢迎的访客。
“杜卡斯小姐,这位年轻人是从我的家乡——德国乌尔姆来的,我好久没有见过老乡了,多难得呀!我已经打算请他进来坐一会儿,顺便问一些我的德国朋友的消息。”女秘书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话,他们已经走进了客厅。“杜卡斯小姐,你看他冻成什么样了。等他稍微暖和一下,再让他走吧,今天实在太冷了!”
“既然很冷,你为什么不穿袜子就出去了?”杜卡斯小姐责问他道,“你一出门,我立刻就发现,我为你准备的这双新的羊毛袜搁着没穿。”
那位年轻人悲伤的眼神迅速扫过这间雅致的起居室里的钢琴、书架,以及客厅后面的古董家具。
“这儿使我想起我的老家。”他喃喃地说。
“我很幸运,我把我的家具从柏林的公寓全都搬来了。”爱因斯坦告诉他,“希特勒没把我这些东西拿走,因为我还有几个好朋友,他们帮了我这个大忙。这些长窗的外面有一座漂亮的花园,这就是我太太选中这栋屋子的原因。我们在这儿度过了一段很愉快的时光。可惜,她已经去世了,现在是我妹妹玛雅和好心的杜卡斯小姐照顾我。”
“没有人能够好好照顾你,”杜卡斯小姐不满地说,“赶快把那双湿淋淋的皮鞋脱掉,我去拿双拖鞋给你。坐下来,看看你刚才在雪地中散步时邮差送来的信。我把你要到纽约演讲的电报放在最上面,这封电报得马上回复。”
说完她急急忙忙地走开了。
“坐下来,好孩子,坐下来!”爱因斯坦招呼着年轻的访客,自己也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下。杜卡斯小姐把袜子放到他的膝上,他说:“谢谢你,海伦。好的,好的,我马上就看信。但是,这位年轻人得先告诉我——”
“我早已告诉过他,你没有时间接受访问。”杜卡斯小姐提醒说,“你为《新闻报》撰写的那篇文章的某些部分,必须马上要整理成原子弹委员会所要的笔记,委员会的人今天下午就要从华盛顿赶来了。”
“不接受访问,”爱因斯坦笑着向她保证,“只给这年轻人十分钟时间,让他暖和一下身子,并回答我的问题,然后你就可以把他赶到雪地上去了。”
等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这位年轻人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敢打扰您,但如果您能稍微对我谈谈您自己,并让我拍张相片,我相信一定可以使我得到我想要的这份工作。”
“不行,有关于我的照片已经太多了。有一次,一个新闻记者想要拍张我拉小提琴的照片。我告诉他:‘咱们换个方式好了,你愿不愿拍张我倒立的照片?’”
这位年轻的德国小伙子勉强笑了笑说:“我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的。”他的嘴唇发抖,同时弯下身子提起皮箱,“我想,是不是可以看在我们都是难民的份上——”
这位大科学家在自己心里想着:是啊,我们都是难民,如今我已经安全地躲在港内,而这个孩子却在美国无依无靠,实在是可怜!
“如果你动作快一点的话,”爱因斯坦语气温和地说,“在杜卡斯小姐回来之前,你可以替我拍一两张照片。趁着你在打开皮箱取出照相机的时候,我可以回答一些你的问题,算是接受访问。不过,所有这一切以前都谈过了——我早年的情形,以及如何在一夜之间变得举世闻名,德国人如何把许多荣誉加在我头上,然后又宣布我是一名叛徒,并悬赏要我的人头。你不必浪费时间问我对乌尔姆有什么回忆,因为我很小的时候,就跟随父母亲离开了那儿到慕尼黑生活了。”
爱因斯坦一只手摸着卧在膝头的那只小狗,眼睛望向窗外,他似乎在思索一些很遥远的事情:“慕尼黑,我已经离开那里很久很久了,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不过有时候想到那里,有两件事到现在我还记得呢。当我还很小的时候,往往是已经过了睡觉时间了,我却悄悄坐在睡房前的楼梯口,听着从楼下传来的音乐声,那是我母亲在客厅里弹奏贝多芬的乐曲。还有一件事,就是大概五岁那年,有一次我看到了父亲表链上的一个玩具罗盘。我现在常常想,大概就是这个罗盘让我第一次对科学产生了兴趣……”
年轻人走后不久,有几位朋友前来拜访,大家聊了一会儿,然后举行了一场家庭音乐会。爱因斯坦现在很少演奏小提琴。他宁愿靠在他最喜欢的椅子上,做一名听众,但现在音乐声似乎越来越遥远。他那双探寻宇宙之谜、永远充满疑问而毫无恐惧的眼睛,逐渐变得睡意蒙眬。他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前的德国,那是遥远而不再出现的德国。
也许他看到了一位睡眼惺忪的小男孩,虽然早已过了上床睡觉的时间,但他仍然坐在黑暗中的楼梯口聆听,他的母亲在楼下的大厅里演奏贝多芬的曲子……1955年4月18日,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博士逝世的消息传出以后,全世界都震惊不已,几天之前他因身体略有不适而住进了普林斯顿医院。他于凌晨一点十五分去世,当时只有一位值夜班的护士在他身边。她说他在睡梦中说了几句德语,她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全世界的领袖、杰出的科学家、政治家及学者都向这位伟大的科学家致哀,举世为之哀悼。艾森豪威尔总统说:“在20世纪知识大爆炸的时代,爱因斯坦的贡献超过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比他更谦逊、更充满智慧。对生活在核子时代的每个人来说,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显示了个人在一个自由社会中所能产生的无比的创造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