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秦相吕不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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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后事

吕不韦成了一个多余的人,而且,他自己判定,事情还远不止此。

我们记得,八月十五夜,吕不韦听了太王太后的话找到赵高,了解到秦王如饥似渴读《韩非子》并决心效法韩非主张的情况。

当日夜发生了一连串的事变。

在来骊山之前,吕不韦曾耳闻赢政读了((韩非子》,吕不韦想知道韩非到底有些什么样的主张,便把《韩非子》带来了。十五日诸事发生之后,吕不韦便关起门来读《韩非子》。

在编撰《吕氏春秋》时,他曾接触韩非的某些文章,当时,他对韩非的感觉是,这是另类论者,就像公孙龙、邹衍之徒一样,标新立异而已。

读后他发现,自己原来的认定是大错而特错了。这个韩非,实际上是总结了历史上历朝历代君王掌握权柄之得失,系统地提出了一套统治之术。韩非的一套很投合有大志向的君王的口味,非常适应他们加强统治的需要。这样,吕不韦想到,像赢政,这样一个孩子,这样一个作为强盛秦国的年轻的王,接触到韩非,出现那样的精神状态,思想发生那样的变化,就完全不足为奇了。是他吕不韦从赢政幼小时就教育孩子做一个有作为的王的,他教育赢政,不但做秦国的王,而且做天下的王。现在,赢政接受韩非,就是要做好秦国的王,然后做天下的王。

联想赢政接受韩非之后的表现,吕不韦看到,赢政的所作所为无可指责,而且,平心而论,说孩子深谋远虑、举措有当并不为过。像嫪毐之事,赢政表示出来的沉着、冷静、胆略,统统是值得赞扬的。

如何思考和应对嫪毐可能打“赢政不是赢家的根”这张牌是问题的关键。吕不韦承认,当想到这一层时,他自己曾一时乱了方寸,而赢政却表现了过人的胆略。吕不韦不会忘记前一天的夜里他与赢政关于嫪毐可能以“赢政不是赢家的根”为号召的那段对话。

当时,他自己失魂失魄,赢政则镇静自若。他承认,这件事情上,赢政强过了他。

他当时就有一种感觉,觉得赢政能够出色地处理嫪毐之变。他觉得,赢政成熟了。

吕不韦想明白了。

赢政成熟了,事态的演变使自己成了一个多余的人,眼下处理嫪毐之变是如此,往后,将是事事如此。

问题是,这能够接受吗?

赢政发光,必以他吕不韦的暗淡为代价吗?

他想不太明白。

除掉他这个相国,既然是接受韩非主张的产物,那就可以从韩非那里找到答案。

吕不韦再次苦读《韩非子》,要从中找到答案。

他找到了答案,韩非的意思是,一个有作为的君主,不能允许把权柄操在别人的手里。非但如此,即使一个大臣权力太重,也会对这个国君构成威胁。总而言之,一位君主,必须有绝对的权威,他必须想尽办法驾御群臣,只许大家服服帖帖地效力,不许任何人有半点超出臣子的行为。韩非列举朝有重臣、使君权旁落的大量事实,无可辩驳地讲明了不允许重臣存在的道理,是颇有说服力的。

联想到自己,位不可谓不尊,权不可谓不重,在赢政眼里,他吕不韦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重臣,因此必在铲除之列。

这便是问题的要害。

就是说,阅读的结果,思考的结果,都使吕不韦看到了一点:吕不韦成为一个必须清除之人。

前途就是如此,未来就是如此!

现实是,对这种前途,对这种未来,不是可不可以接受的问题,不是能不能接受的问题,而是你必须面对它,必须接受它,不管你愿意与否。

啊!

吕不韦的时代结束了,赢政的时代已经开始。

这种交替,从人的角度来讲,彼此是不能共存的,吕不韦必须挪位子,必须撒手,一切权柄必须统统交出,交给赢政。

现实摆在那里,经过一番折腾,吕不韦接受了。

接下来,吕不韦思考下一个问题。

在八月十五夜,他第二次去找秦王,本是告诉秦王对嫪毐可能谋反应该采取哪些措施。他知道了他所想到的措施秦王都已想到并已经行动,特别是经过了嫪毐可能利用“赢政不是赢家的根”为号召的对话,当时,他自己失魂失魄,赢政则镇静自若,因此他承认赢政强过了他,随后便有了“赢政成熟了……眼下处理嫪毐之变是如此,往后,将是事事如此”的想法。

实际上,吕不韦那样判断,只是一时被感动的结果。

清醒后,他觉得自己的这种判断未免偏颇。这一件事处理好了,那一件事处理好了,一个时间,事情都处理好了,很难就说往后的事情就可以处理好。毕竟,赢政还是一个孩子。

说吕不韦的时代已经结束,赢政的时代已经开始,是讲一种情势。赢政虽然是他吕不韦的儿子,但那只是一种事实,而且是一种不能公开、因此是父子双方都不能确认的事实。另外还有一种事实,而这种事实是公开存在着的,那就是赢政是君,他吕不韦是臣。如今,赢政听了韩非的话,要把大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对他吕不韦这样的重臣,要清除。作为臣子,吕不韦必须听从,别无选择。这样,今后,赢政将掌握权柄,吕不韦需退出朝班。仅此而已,这不能就说赢政时代胜过了吕不韦时代。

在此前提下,即在大的情势不能扭转的情况下,吕不韦所思考的,是自己还能够做些什么。

吕不韦进秦国,举子楚,说华阳,除障碍,固国基,强国力,一切的一切,都是要实现自己灭除六国、统一天下的宏愿。如今,大愿未酬,自己却不得不退出朝班。这样,问题摆在那里:所谓赢政时代,是继续对准既定目标、沿着吕不韦开辟的道路前进呢,还是改弦更张,走上另外一条道路?

八月十六日,吕不韦之所以整日苦读((韩非子》,其中一个目的,就是要从中寻找答案,看看韩非对此有什么见解。

还好,吕不韦发现,韩非的论述与自己原定的目标是一致的,不同的是途径。韩非是要运用加强君权、运用赏罚来实现目标,而且,吕不韦领会到,如果真的照韩非的主张办,或许能够更容易地达到目标。吕不韦进而看到,抛开赏罚之说先不去论它,就其实质来讲,自己在朝中的揽权专政的做法,是完全符合韩非的主张的,只可惜,他吕不韦是一个臣子。无论如何,他吕不韦并不是想为自己揽权,并不是要抛开君主,自己专政。揽权、专政,为的是实现自己的抱负,同时也为的是自己的儿子。他原来的设计是在赢政小的时候,他代替赢政行政,一步一步地向既定目标前进,等赢政长大,他们父子一起,继续向前,直至目标实现。一切条件决定,他跟赢政之间的父子关系是隐秘的,不能够公开的,他吕不韦处于一个臣子的地位。先前,他从没有想到这会对他实现目标造成妨碍。

尽管自己是一位臣子,但大权在握,可以自由地做他想做的事。另外,他也用不着考虑自己的所作所为赢政会不会喜欢。只要他认定要做的,便是对赢政有利的,因此赢政没有理由不高兴。即使赢政一时不高兴,他,吕不韦,作为父亲,会及时加以开导,让儿子明白事理,而且他相信自己能够做到这一点。

现在出现了新的因素,从而形成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局面:自己的作为实际上对赢政形成了伤害,而且还构成了威胁。是啊,一切都变了,原来认为天经地义的事,现在却统统是大逆不道!

真是的,同样的事情自己做起来就是大逆不道,而由赢政做起来则是天经地义……

但感慨之后,吕不韦还是产生了一种慰藉感:他不怀疑,赢政会照他所做的做下去。

慰藉感之后,又有伤痛涌上心头。

人嘛,总不会不想到自己。自己会失去许多许多。权力、地位,统统不复存在了。

将要失去的,最让吕不韦不能接受的,则是太后,也就是赵女。

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他很早就失去了她。但当初,他们还能够见面,尽管关系变化了,一切接触都得慎之又慎。后来两个人分离,一个在东,在邯郸,一个在西,在咸阳。几年后又重逢,进了宫,关系进一步发生变化,但毕竟可以见面。这下好,自己生死难卜,就是活下来,也会离开赵女,天各一方……

这能够承受吗?

一天没有见到太后,回咸阳的路上,他想与太后见面,把一切的一切都讲给太后听。但秦王在太后的车上。

回到咸阳之后,吕不韦才有机会见到太后。

我们还记得,华阳宫吕不韦与赢政发生冲突之后,吕不韦曾经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给了太后。太后看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害怕起来。当时,对形成当前事态的缘由,事情今后会有怎样的结局,她与吕不韦一样,茫然无所知。但是,太后安慰了吕不韦,说有一点是肯定的:赢政长大了。

现在,太后知道了一切。原来对形成事态的缘由,事情日后的发展方向,她一概茫然无所知。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原来,赢政长大了,曾经对她是一种安慰,她也用以安慰了吕不韦。现在看得很清楚,赢政是大了,但这种结果却要以牺牲吕不韦为代价。这还能够作为欣慰的理由吗?

眼下,太后能够为吕不韦做些什么呢?吕不韦又能够为太后做些什么呢?

两个人相对而视,沉默着……

两个人抱在了一起,依然是沉默着……

无疑,沉默之时,两个人都在回忆往事。

那么,此时此刻,回忆会是一种幸福吗?

或者,沉默之时,两个人都在预想未来。

那么,此时此刻,预想会给他们带来幸福吗?

实际上,两个人都在同一时刻想着同一件事,这就叫做心心相印。

他所知道的,她都知道了。她所知道的,他同样知道。

他所想到的,她都想到了。她所想到的,他同样想到。

正因为这样,他们还讲什么呢?

他们一直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