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
风雨沉沉的夜里,
前面一片荒郊。
走尽荒郊,
便是人们底道。
呀!黑暗里歧路万千,
叫我怎样走好?
“上帝!快给我些光明罢,
让我好向前跑!”
上帝慌着说,“光明?
我没处给你找!
你要光明,
你自己去造!”
1919年11月22日。
原载《踪迹》,上海亚东图书馆1924年
12月出版歌声
好嘹亮的歌声!
黑暗的空地里,
仿佛充满了光明。
我波澜汹涌的心,
像古井般平静;
可是一些没冷,
还深深地含着缕缕微温。
甚么世界?
甚么我和人?
我全忘记了,——一些不省!
只觉轻飘飘的,好像浮着,
随着那歌声的转折,
一层层往里追寻。
1919年11月23日。
原载《踪迹》,上海亚东图书馆1924年
12月出版满月的光
好一片茫茫的月光,
静悄悄躺在地上;
枯树们的疏影
荡漾出她们伶俐的模样。
仿佛她所照临,
都在这般伶伶俐俐地荡漾;
一色内外清莹,
再不见纤毫翳障。
月啊!我愿永永浸在你的光明海里,
长是和你一般雪亮!
1919年12月6日。
原载《踪迹》,上海亚东图书馆1924年
12月出版羊群
如银的月光里,
一张碧油油的毡上,
羊群静静地睡了。
他们雪也似的毛和月掩映着,
啊!美丽和聪明!
狼们悄悄从山上下来,
羊儿梦中惊醒:
瑟瑟地浑身乱颤;
腿软了,
不能立起,只得跪着了;
眼里含着满眶亮晶晶的泪;
口中不住地芈芈哀鸣。
如死的沉寂给叫破了;
月已暗澹,
像是被芈芈声吓着似的!
狼们终于张开血盆般的口,
露列着的牙齿,
像多少把钢刀。
不幸的羊儿宛转钢刀下!
羊儿宛转,
狼们享乐
他们喉咙里时时透出来
可怕的胜利的笑声!
他们呼啸着去了。
碧油油的毡上
新添了斑斑的鲜红血迹。
羊们纵横躺着,
一样地痉挛般挣扎着,
有几个长眠了!
他们如雪的毛上,
都涂满泥和血;
呵!怎样地可怕!
这时月又羞又怒又怯,
掩着面躲入一片黑云里去了!
原载《踪迹》,上海亚东图书馆1924年
12月出版新年
夜幕沉沉,
笼着大地。
新年天半飞来,
呵!好美丽鲜红的两翅!
她口中含着黄澄澄的金粒——
“未来”的种子。
翅子“拍拍”的声音
惊破了寂寞。
他们血一般的光,
照彻了夜幕;
幕中人醒,
看见新年好乐!
新年交给他们
那颗圆的金粒;
她说,“快好好地种起来,
这是你们生命的秘密!”
1919年12月21日。
原载《踪迹》,上海亚东图书馆1924年
12月出版北河沿的路灯
有密密的毡儿,
遮住了白日里繁华灿烂。
悄没声儿的河沿上,
满铺着寂寞和黑暗。
只剩城墙上一行半明半灭的灯光,
还在闪闪铄铄地乱颤。
他们怎样微弱!
但却是我们惟一的慧眼!
他们帮着我们了解自然;
让我们看出前途坦坦。
他们是好朋友,
给我们希望和慰安。
祝福你灯光们,
愿你们永久而无限!
1920年1月25日。
原载《踪迹》,上海亚东图书馆1924年
12月出版湖上
绿醉了湖水,
柔透了波光;
擎着——擎着
从新月里流来
一瓣小小的小船儿:
白衣的平和女神们
随意地厮并着——
柔绿的水波只兢兢兢兢地将她们载了。
舷边颤也颤的红花,
是的,白汪汪映着的一枝小红花呵。
一星火呢?
一滴血呢?
一点心儿罢?
她们柔弱的,但是喜悦的,
爱与平和的心儿?
她们开始赞美她;
唱起美妙的,
不容我们听,只容我们想的歌来了。
白云依依地停着;
云雀痴痴地转着;
水波轻轻地汩着;
歌声只是袅袅娜娜着:
人们呢,
早被融化了在她们歌喉里。
天风从云端吹来,
拂着她们的美发;
她们从容用手掠了。
于是——挽着臂儿,
并着头儿,
点着足儿;
笑上她们的脸儿,
唱下她们的歌儿。
我们
被占领了的,
满心里,满眼里,
企慕着在破船上。
她们给我们美尝了,
她们给我们爱饮了;
我们全融化了在她们里,
也在了绿水里,
也在了柔波里,
也在了小船里,
和她们的新月的心里。
1921年5月14日。
原载《踪迹》,上梅亚东图书馆1924年
12月出版小鸟
清早颤巍巍的太阳光里,
两个小鸟结着伴,不住的上下飞跳。
他俩不知商量些什么。
只是咭咭呱呱的乱叫。
细碎的叫声,
夹着些微笑;
笑里充满了自由,
他们却丝毫不觉。
他们仿佛在说:“我们活着
便该跳该叫。
生命给的欢乐,
谁也不会从我们手里夺掉。”
1919年11月14日。
原载《雪潮》,上海亚东图书馆1924年
6月出版小草
睡了的小草,
如今苏醒了!
立在太阳里,
欠伸着,揉她们的眼睛。
萎黄的小草,
如今绿色了!
俯仰惠风前,
笑迷迷地彼此向着。
不见了的小草,
如今随意长着了!
鸟儿快乐的声音,
“同伴,我们别得久了!”
好浓的春意呵!
可爱的小草,我们的朋友,
春带了你来么?
你带了她来呢?
1920年3月18日北京。
原载《雪朝》,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年
6月出版静
淡淡的太阳懒懒地照在苍白的墙上;
纤纤的花枝绵绵地映在那墙上。
我们坐在一间“又大、又静、又空”的屋里,
慢腾腾地,甜蜜蜜地,看着
太阳将花影轻轻地,秒秒地移动了。
屋外鱼鳞似的屋;
螺髻似的山;
白练似的江;
明镜似的湖。
地上的一切,一层层屋遮了;
山上的,一叠叠青掩了;
水上的,一阵阵烟笼了。
我们尽默默地向着,
都不曾想什么;
只有一两个游客门外过着,
“珠儿”,“珠儿”地,雏鹰远远地唱着。
1921年12月22日,杭州,城隍山,四景园。
原载《雪朝》,上海商务图书馆1922年
6月出版独自
白云漫了太阳;
青山环拥着正睡的时候,
牛乳般雾露遮遮掩掩,
像轻纱似的,
蒙了新嫁娘的面。
默然在窗儿口,
上不见只鸟儿,
下不见个影儿,
只剩飘飘的清风,
只剩悠悠的远钟。
眼底是靡人间了,
耳根是靡人间了;
故乡的她,独灵迹似的,
猛猛然涌上我的心头来了!
1922年2月22日。
原载《踪迹》,上海亚东图书馆1924年
12月出版睡吧,小小的人
同住的查君从伊文思书馆寄来的书目里,得着一小幅西妇抚儿图,下面题道:“Sleep Little One”。这幅画很为可爱。
“睡吧,小小的人。”
明明的月照着,
微微的风吹着——一阵阵花香,
睡魔和我们靠着。
“睡吧,小小的人。”
你满头的金发蓬蓬地覆着,
你碧绿的双瞳微微地露着,
你呼吸着生命的呼吸。
呀,你浸在月光里了,
光明的孩子,——爱之神!
“睡吧,小小的人。”
夜的光,
花的香,
母的爱,
稳稳地笼罩着你。
你静静地躺在自然底摇篮里,
什么恶魔敢来扰你!
“睡吧,小小的人。”
我们睡吧,
睡在上帝的怀里:
他张开慈爱的两臂,
搂着我们;
他光明的唇,
吻着我们;
我们安心睡吧,
睡在他的怀里。
“睡吧,小小的人。”
明明的月照着,
微微的风吹着——一阵阵花香,
睡魔和我们靠着。
1919年2月29日北京。
原载《雪朝》,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年
6月出版
自从
一
自从撒旦摘了“人间的花”,
上帝时常叹息,
又时常哀哭,
所以才有风雨了。
因为只要真实的东西,
撒旦他丢给人们
那朦胧的花影;
便是狂醉里,幻想中,
睡梦边,风魔时,
和我们同在的了。
二
也有芳草们连天绿着,
槐荫们夹道遮了;
也有葡萄们搀手笑着,
梅花们冒雪开了。
便是风,也温温可爱啊;
便是雨,也楚楚可怜啊。
但我们——
我们被掠夺的,
从我们心上
失去了“人间的花”,
却凭什么和他们相见,
凭什么和他们相见呢?
我们眼睁睁望着;
他们也眼巴巴瞧着。
“接触着么?”
“无这力啊!”
望的够倦了,
瞧的也漠然了;
隔膜这样成就,
我们便失了他们了!
三
“找我们的花去罢!”
都上了人生底旅路。
我清早和太阳出去,
跟着那模糊的影子,
也将寻我所要的。
夜幕下时,
我又和月亮出去,
和星星出去;
没有星星,
我便提灯笼出去。
我寻了二十三年,
只有影子,
只有影子啊!
近,近,近,——眼前!
远,远,远,——天边!
唇也焦了;
足也烧了;
心也摇摇了;
我流泪如喷泉,
伸手如乞丐:
我要我所寻的,
却寻着我所不要的!——
因为谁能从撒旦手里,
夺回那已失的花呢?
四
可是——
都跃跃跃跃地要了,
都急急急急地寻了!
得不着是同然;
却彼此遮掩着,
讪笑着,又诅咒着:
像轻烟笼了月明一般,
疑云幂了人们底真心了。
于是歆慕开始了;
嫉妒也开始了;
凯觎和劫夺都开始了!
我们终于彼此撒手!
我们终于彼此撒手!
五
我们的地母,
那“白发苍苍,悲悲惨惨”的地母呵,
却合了掌给我们祝福了;
伊只有徒然的祝福了!——
清泪从伊干瘪的眼眶里,
像瀑布般流泻;
那便是一条条的川流了。
六
痴的尽管默着,
乖的终要问呵:
“倘然‘人间的花’再临于我,
那必在什么时候呢?”
告诉你聪明的人们:
直到他俩的心
都给悲哀压碎了,
满天雨横风狂,
满地洪流泛滥底时候,
世界将全是撒旦的国土,
全是睡和死底安息;
那时我们底花
便将如锦绣一般,
开在我们的眼前了!
1921年10月,吴淞。
原载《雪朝》,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年
6月出版
星火
“在你靡来这四五个月,
我老子死了,
娘也没了;
只剩我独自一个了!”
卖酥饺儿的
那十八九岁的小子,
在我这回重见他时,
质朴而恳挚地向我说。
这教我从来看兄弟们作蓦生人的
惊讶,也羞惭;
终于悲哀着感谢了。
回头四五个月前,
一元钱的买卖
结识了他和我。
他尽殷殷的,
我只冷冷的;
差别的心思
分开了我们俩,
从手交手的当儿。
我未曾想着,
谁也该忘了吧。
却不道三两番颠沛流离以后,
还有这密密深深的声口,
于他刹那的朋友!
我的光荣呵;
我若有光荣呵!
记得那日来时,
油镬里煎着饺儿的,
还有那慈祥而憔悴的妇人;
许就是他的娘了。
一个平平常常的妇人,
能有些什么,
于这漠漠然的我!
况她已和时光远了呢?
可是——真有点奇呵,
那温厚的容颜,
骤然涌现于我朦胧的双眼!
在肩摩踵接的大街中,
我依依然有所思了;
茫茫然有所失了!
我的悲哀——
虽然是天鹅绒样的悲哀呵!
1921年12月22日。
原载《雪朝》,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年
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