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红楼梦(下)(中国古典四大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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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矢孤介杜绝宁国府(3)

那王善保家的讨了个没意思,只得窗外站着,说:“罢了!罢了!这也是头一遭挨打。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罢。这个老命还要他做什么!”探春喝命丫鬟道:“你们听他说的这话,还等我和他对嘴去不成!”侍书等听说,便出去说道:“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舍不得去。”凤姐笑道:“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探春冷笑道:“我们作贼的人,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他还算笨的,背地里就只不会调唆主子!”平儿忙也陪笑解劝,一面又拉了侍书进来。周瑞家的等人劝了一番。凤姐直待伏侍探春睡下,方带着人往对过暖香坞来。

彼时李纨犹病在床上。他与惜春是紧邻,又与探春相近,故顺路先到这两处。

因李纨才吃了药睡着,不好惊动,只到丫鬟们房中一一的搜了一遍,也没有搜出什么东西,遂到惜春房中来。因惜春年少,尚未识事,吓的不知当又有什么事,故凤姐也少不得安慰他。谁知竟在入画箱中寻出一大包金银锞子来,约共三四十个,又有一副玉带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入画也黄了脸。因问:“这是那里来的?”入画只得跪下哭诉真情,说:“这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因我们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着叔叔过日子。我叔叔、婶子只要吃酒赌钱,我哥哥怕交给他们又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的烦了老妈妈带进来,叫我收着的。”惜春胆小,见了这个也害怕,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你要打他,带他出去打罢,我听不惯的。”凤姐笑道:“这话若果真呢,也倒可恕;只是不该私自传送进来。这个可以传得,什么不可以传得?这倒是传的人的不是了。若这话不真,倘是偷来的,你可就别想活了!”入画跪着哭道:“我不敢扯谎。奶奶只管明日问我们奶奶和大爷去,若说不是赏的,就拿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无怨。”凤姐道:“这个自然要问的,只是真赏的也有不是。谁许你私自传送东西的?你且说是谁作接应,我便饶你。下次万万不可!”惜春道:“嫂子别饶他,这次既可下次。这里人多,若不拿一个人作法,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样呢。嫂子若饶他,我也不依!”凤姐道:“素日我看他还好。谁没一个错?但只许这一次;第二次犯了,二罪俱罚!但不知传进来的是谁?”惜春道:“若说这传进来的人,再无别个,必是二门上的张妈。他常肯和这些丫头们鬼鬼祟祟的,这些丫头们也都肯照顾他。”凤姐听说,便命人记下,将东西且交给周瑞家的暂拿着,等明日对明再议。于是别了惜春,方往迎春房内来。

迎春已经睡着了,丫鬟们也才要睡,众人叩门,半日才开。凤姐吩咐:“不必惊动小姐。”遂往丫鬟们房里来。因司棋是王善保的外孙女儿,凤姐倒要看看王家的可藏私不藏,遂留心看他搜检。先从别人箱子搜起,皆无别物。及到了司棋,箱子中搜了一回,王善保家的说:“也没有什么东西。”才要盖箱时,周瑞家的道:“且住,这是没有什么?”说着,便伸手掣出一双男子的锦带袜并一双缎鞋来;又有一个小包袱,打开看时,里面有一个同心如意并一个字帖儿。一总递与凤姐。

凤姐因管理家事,每每看开的帖子并账目,也颇识得几个字了。便看那帖子,是大红双喜笺帖,上面写道:

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息。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得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袋二个,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

表弟潘又安拜具凤姐看罢,不怒而反乐。别人并不识字。王家的素日并不知道他姑表姊弟有这一节风流故事,见了这鞋、袜,心内已是有些毛病;又见有一红帖,凤姐又看着笑,他便说道:“想是他们胡写的账目,不成个字,所以奶奶见笑。”凤姐笑道:“正是,这个账竟算不过来。你是司棋的老娘,他的表弟也该姓王,怎么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见问的奇怪,只得勉强告道:“司棋的姑妈给了潘家,所以他姑表兄弟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他表弟。”凤姐笑道:“这就是了。”因道:“我念给你听听。”说着从头念了一遍。大家都唬了一跳。这王家的一心只要拿人的错儿,不想反拿住了他外孙女儿,又气又臊。周瑞家的四人又都问着他:“你老可瞧见了?明明白白,再没的话说了。如今据你老人家,该怎么样?”这王家的只恨没地缝儿钻进去。凤姐只瞅着他嘻嘻的笑,向周瑞家的笑道:“这倒也好,不用你们作老娘的操一点儿心,他鸦雀不闻的给你们弄了一个好女婿来,大家倒省心!”周瑞家的也笑着凑趣儿。王家的又气又愧,便自己用手打自己的脸,骂道:“老不死的娼妇,怎么造下孽了!说嘴打嘴,现世现报在人眼里!”众人见这般,俱笑个不住,又半劝半讽的。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料此时夜深,且不必盘问此事,又怕他夜间自愧,去寻拙志寻拙志:寻短见,即自杀,遂唤两个婆子,监守起他来。带了人,拿了赃证回来,且自安歇,等待明日料理。谁知到夜里又连起来几次,下面淋血不止。至次日,便觉身体十分软弱,起来发晕,遂掌不住。请太医来,诊脉毕,遂立药案云:“看得少奶奶系心气不足,虚火乘脾,皆由忧劳所伤,以致嗜卧好眠,胃虚土弱,不思饮食。今聊用升阳养荣之剂。”写毕,遂开了几样药名,不过是人参、当归、黄芪等类之剂。一时退去,有老嬷嬷们拿了方子回过王夫人,不免又添一番愁闷,遂将司棋等事且不办。

可巧这日尤氏来看凤姐,坐了一回,到园中去又看过李纨,才要望候众姊妹们去,忽见惜春遣人来请,尤氏遂到他房中来。惜春便将昨晚之事细细告诉与尤氏,又命将入画的东西一概要来,与尤氏过目。尤氏道:“实是你哥哥赏他哥哥的,只不该私自传送,如今官盐竟成了私盐了。”因骂入画:“糊涂脂油蒙了心的!”惜春道:“你们管教不严,反骂丫头!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我如何去见人?昨儿我立逼着凤姐姐带了他去,他只不肯。我想,他原是那边的人,凤姐姐不带他去,也原有理。我今日正要送过去,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一概不管!”入画听说,又跪下哭求,说:“再不敢了!只求姑娘看从小儿服侍的情常,好歹生死在一处罢!”尤氏和奶娘等人也都十分分解,说:“他不过一时糊涂了,下次再不敢的。你看他从小儿伏侍你一场,到底留着他为是。”

谁知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生的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任人怎么说,他只以为丢了他的体面,咬定牙断乎不肯,更又说得好:“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尤氏道:“谁议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我们是谁?姑娘既听见人议论我们,就该问着他才是!”惜春冷笑道:“你这话问着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还有一句话——我不怕你恼——好歹自有公论,又何必去问人?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勖(xù)助:勉励帮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自此以后,你们有事也别累我。”

尤氏听了,又气又好笑,因向地下众人道:“怪道人人都说这四丫头年轻糊涂,我只不信。你们听才一篇话,无原无故,又不知好歹,又没个轻重。虽然是小孩子的话,却又能寒人的心。”众嬷嬷笑道:“姑娘年轻,奶奶自然要吃些亏的。”惜春冷笑道:“我虽年轻,这话却不年轻!你们不看书,不识几个字,所以都是些呆子,看着明白人,倒说我年轻糊涂!”尤氏道:“你是状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个才子!我们是糊涂人,不如你明白,何如?”惜春道:“状元、探花里头难道就没有糊涂的不成?可知你们也有不能了悟的。”尤氏笑道:“你倒好,才是才子,这会子又作大和尚了,又讲起了悟来了!”惜春道:“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画了。”

尤氏道:“可知你是个冷口冷心的人!”惜春道:“古人曾也说的:

‘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

’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意思是说不下狠心断绝欲含便不能摒弃种种烦恼。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

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说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激怒,只是在惜春分上不好发作;又听这些话,不免说:“那里就带累了你了?你的丫头有了不是,无故说我,我倒忍了这半日,你倒越发得了意,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万金的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仔细带累了小姐的美名。即刻就叫人将入画带了过去!”说着,便赌气起身去了。

惜春道:“若果然不来,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清净!”尤氏也不答话,一径往前边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