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沙塔坪乡七八里处的澧水北源河畔,有一个百余人户的向家老寨,北宋年间,向氏的先祖向恩胜征战到桑植,将老土司城就设在这大寨内,向氏一族最早的祖祠也设在这寨中。住在沙塔坪的向氏族长向东山,每年还要到这寨中主持几次全族的成员会议,处理有关的家族事宜。
向家寨以向氏一姓居住最多,同时也住有郁氏、黄氏等其他杂姓。在向家寨中任保长的郁连城,是向东山的外甥。即郁连城的母亲向氏是向东山的亲姐姐。县保安团长向胖子与郁连城则是老表关系,向胖子自当保安团长带兵到内半县清剿红军以来,有时要到向家大寨来走一走。有一天中午,向胖子带着人马来到向家老寨,忽闻河畔有一阵悦耳的女歌声传了过来。
郎在高山打一望,
妹在河中洗衣裳。
……
“这是谁家的姑娘,歌唱得如此好听?”向胖子惊奇地站住,想仔细再听听,可是那姑娘却嘎然而止不唱了。原来姑娘发现保安团路过,就埋头洗衣不再唱了。
“喂,小妹子,怎么不唱了,你唱呀!”
唱歌的妹子捶着衣服不吭声。
向胖子痴痴看着,保长郁连城忽走了过来。郁连城四十余岁,身材瘦削,脸上长着几颗黄豆大的麻子。绰号就叫郁大麻子。此时,他上前迎道:“老表团长,你看什么呀?”
“我看这妹子长得好漂亮哩。她是你们寨里的人吗?”
“是呀。是我们寨里的。”
“她叫啥名呀?”
“叫李金莲。”
“有好大了?”
“有十七了。”
向胖子高兴道:“好哇,你给我作个媒,把她给我娶了,做我二太太,行吧?”
“行,我做媒试试。”
郁大麻子答允后,即在当日下午找到李金莲家,向其母亲说:“嫂子,你家要走好运了啊。”
“什么好运呀?”
“县保安团向团长看上了你家金莲,他要娶她做二太太,你看怎么样啊?”
“这,怕不行,我女儿不会答允的。”
“怎么,你当母亲的作不了主?”
“这婚姻大事,现在都提倡自由,我哪能作她的主。”
“那你就问问你女儿吧。”
“不要问,我不愿意,你去告诉向团长吧。”李金莲忽然走出内房道。
“嘿,这样的好事你不愿,你做了向团长的宠妾多好哇。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哩。”
“我不稀罕,你走吧。”
郁大麻子回头把被拒的情况一说,向胖子恼怒异常道:“这小女子不识抬举,你告诉她,限她七天时间好好考虑,到时还不答允,你就把她给老子捆送来。”
“好,我再想想办法。”
郁大麻子岁随即将向胖子的话作了转告,无奈这母女仍不肯答允这门婚事。眼看七天期限到了。郁大麻子见这母女无动于衷,乃想利用向氏家法来整一整这对母女。向氏的家法传袭已久。早在清朝康熙年代,一位叫向德和的进士曾当过外省的州府官。这位向州官在位时,为家乡的族众捐款修了一座大祠堂。祠堂占地约有四五亩,里面的建筑是一色的青砖瓦房。四周砌有一人多高的围墙。在祠堂大门外一侧墙上,用毛笔书写着向氏祠堂的祠规,总计有十三条之多,内容有“祠中不准开设客栈铺店烟馆及屠宰诸买卖”、“不准闲人在内打牌掷骰及赌输赢等事”、“不准容宿诸色闲人及容留妇女在内闲谈戏谑”、“不准容宿演说戏本及教操拳棒传习诸邪术等事”、“不准系牛马猪羊等畜”等等。
进大门后,可见祠堂内的两旁有几间厢房,中间为一宽敞的大堂,里面可容纳一、二百人聚会。堂内神龛上,供奉着土家先祖廩君的神像及向氏历代祖先的牌位。神龛下有一供桌,上置灰坛两个,是用于插香烧纸的器具。供桌两边,分列两排长凳,这是族中尊长的坐位。供桌前正中一太师座椅,是族长的专座。自向州官修这祠堂以来,向氏一族人每年都要在祠堂聚会几次。聚会的内容,一般是每年共同推选一次本宗族的管理人员,包括族长、管家、职司经理及若干执事人员;同时共同约定祭祖的程序和仪式,共同约定建祀修谱,共同制定劝善惩恶公约、维护治安公约和管护族产公约,共同约定调整婚姻、家庭及继承关系。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内容是处理民事方面的纠纷和审理盗抢赌博之类的刑事犯罪及道德、伦理方面的违礼犯规案件等等。比如,向氏族谱规定,子弟不孝父母,大肆忤逆者,“准其父兄投议惩。如不受约束,公同送究。”“同族之中,年有老少,分有尊卑,恭敬操节,礼之常也。……自今有以下犯上者,众共击之。”“明德之后,必有发达,……尚有不遵王法,不守家规,放辟邪侈,失却天理人情,犯荡骄淫,全无内纲外纪,一经发觉,除刑惩处,逐出远方。”类似上述几方面的道德伦理之罪,都会由族长、房长等共同审理判案,并处以相应的杖责、黑办、驱逐出族等严厉处罚。这黑办最为严重,它包括会使用活埋、沉潭、丢天坑等残酷处死手段。向氏族中每逢祠堂聚会或在祠堂审理族内重要案件,都会敲锣通知族众开堂。担任向氏族长的人历来本都德高望重,但自镇长向东山兼任族长以来,因其为人好色,品行方面难为表率,族众私下对其颇有非议,只是迫其一家权势,人们大都未敢当面直言。郁大麻子即是他的外甥,即想借向东山任族长的势力,用家法来狠狠整治李金莲。
当七天期限过后,郁大麻子便暗地里给向东山作了通报,请他出面来主持开族众大会。向东山为了儿子的事,当即给了应允。第二天上午,一祠壮提着铜锣即在寨中边敲边喊:“开堂啰,开祠堂啰!”向家老寨的百余族众,听到锣声,都匆忙向祠堂涌去。在开堂的锣声未响之前,向东山和郁大麻子带着一帮随从早已进了祠堂作准备。郁大麻子本无资格参加向氏族人大会,因他是保长,又是向东山的外甥,所以被特邀参加帮助维持会议秩序。向东山先在厢房里小坐了一会,等到人快到齐了,尊长们也都入了座,才来到祠堂供桌前,开始主持祠堂大会。
“各位家长、房长,今天我们开一个议事会。”向东山开口道:“议题只有一个,就是讨论处罚金莲和她母亲违反家法族规的处罚问题。大家还不知道,金莲前年暗里加入过红军女儿队,帮红军做过事,县保安团要我们依家法处置,或送官府去处理。金莲继父向老伯已去逝,但其母包庇她也要治罪。下面请大家先议一议,看怎样处置为好。”
众人听罢族长的话,立刻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坐在前排的一位尊长大声问道:“金莲参加过红军女儿队,我们怎么不知道?是不搞错了?”
“没错,这事可以审问。”向东山道。
“那就问问她们母女。”
“好,把金莲母女押上来。”向东山传令道。
事先已被看押在一旁厢房的金莲母女,被绳索捆绑着,这时由几个祠壮押上了堂内。众族人把目光一下都投了过去。那金莲天生一副苗条身材,细腰长腿,皮肤白嫩,面若鲜桃。因其性格口直心快,不喜拐弯抹角,又爱吃辣椒,故人称其小名为辣椒姑娘。这天,只见她肩披长发,上身穿一件红衣,下穿一条青布长裤,脚上穿一双绣花布鞋,脸上露着不屈的神色。其母王氏,身材瘦小,头上裹着青布帕,身上穿着青布衣,脸上满布着邹纹。母女俩被押至神龛供桌前,向东山便问:“你俩当着祖先的面,要讲老实话。现在我问金莲,你到红军的女儿队干过吗?”
金莲坦然回道:“干过!”
“是什么时候去干的?地点在哪哩?”
“前年夏天,在芭茅溪,只干一个多月就没干了。”
“你是怎么进女儿队的?”
金莲直率地道:“这很简单,有一天我到芭茅溪赶场,见到几位红军在街头演讲,说要打土豪,分田地,还要招收女儿队,说可以当演员演戏和做宣传工作,我自小是个歌迷,又想当演员,当然就去报名参加了。”
“你到女儿队干了些什么?”
“就是做鞋、洗衣、唱点歌,别的啥也没干。”
“你为何只干一个多月?”
“因为红军开走了,我年纪小,只有14岁,母亲对我不放心,不让我远离家乡,我就没随红军去。”
“红军就是土匪,你知道吗?你还想跟他们去?”
“我看红军不是土匪,他们不做坏事。”
“你知道什么,红军就是共匪,他们要共产共妻,这不是很坏吗?”
“那是污蔑,我没见到红军有共产共妻的。”
“你还帮着红军说话呀,我问你,你到红军女儿队都唱了些什么歌?”
“民歌呗,比如四季花儿开、郎为革命当红军、要当红军不怕杀等等。”
“你唱一首听听。”
“唱就唱!”金莲即开口唱了一首《郎为革命当红军》:
郎为革命当红军,
奴带娃娃做阳春。
十年不回十年等,
总有一天回家门。
唱完这首,接着又唱另一首《要吃辣子不怕辣》:
要当红军不怕杀,
要吃辣子不怕辣,
刀子搁在脖颈上,
落地只有碗大个疤。
金莲有一副好嗓子,她唱的歌象磁石一样有魅力,众人听了都被吸引住了。一位族众道:“这歌唱的好听哩!不愧是她婆婆传的艺哩。她有什么错哇?”
金莲的婆婆名叫郁菊香,从前曾是村里有名的歌手。郁菊香能唱几千首民歌,这些歌几乎涵盖了桑植民歌的所有种类。众所周知,桑植民歌在中国乃至国外都很闻名,2006年,作为首批获批的非物质遗产已成为国家的艺术瑰宝。而桑植民歌传唱的历史少说也有二、三千年了。比如,《梯玛神歌》、《傩歌》、《薅草歌》等作为桑植民歌的几个最古老的品种,其唱词穿越几千年历史,至今仍活跃在民间的祭神和戏曲舞台上。对于这些歌词郁菊香都能熟唱。但可惜她死得过早,金莲还只有八岁时她就去世了。因为小的时候受过婆婆的教唱,金莲的歌唱得出色,众人都认为她的唱法有其婆婆的遗风,故而很得村里一些人的好评。但是,族长向东山还是想找她的岔子。
“这是为红军唱的歌,是反动的,还说没有错?”向东山严厉地说:“她为红军唱歌,这就是她当过红军女儿队的铁证。现在大家明白了吧,金莲这是犯了严重的家法族规。”
“怎么是犯家法族规呢?”有人问。
向东山道:“你们忘了,咱向家的家法族规中载着八条戒规,前两条是‘戒叛逆’‘戒会匪’。‘戒叛逆’这样写着:立宪时代,意法昭然,凡我四民,当安守本分,乃近有不法之徒,野心勃勃,藐视宪章,乘国家多难,私充军官,煽拥无赖子弟,明目张胆妄行背叛,省会县区蹂躏殆遍,不致丧身灭党,株及亲族。不止我族人慎无犯此条,或稍涉影响家长,当请伯叔族长等公同惩办。‘戒会匪’写着:‘从前瞎眼光棍藉事率领凶徒惯行牵抢,曰打炮火,其恶已极。目近亡命之徒拈香拜把名为哥老会,胆行联群伙党,各执鸟枪梭标,蜂拥人家衢成杀人命、掳掠财物、毁烧房宇,炮火冲天,嚇声远近老小闻风丧胆。若辈自号英雄,终必身亡家破。我族有犯此者,伯叔父兄族长等当严加惩办’据此族规,我们要严加处罚金莲。因为红军就是共匪队伍,是政府严加通缉的匪党。所以,我们族中决不允许有人坏此规矩。金莲,你们母女还有什么话说?”
金莲母亲这时回道:“我女儿参加过红军女儿队是事实,但她没干什么坏事,红军也不是土匪,你们用家法族规处罚我们母女只是借口,前些日,县保安团向团长到我们这里,要郁保长到我家求我女,嫁向团长做姨太,金莲不答应,我也没同意,郁保长就想借向家族规来整我们母女,你们大家也帮评评理,看他郁保长做得对不?”
“真的吗?向团长来向金莲求过婚?”众人开始议论。
“别听她的。”向东山又道:“向团长是我儿子,他来求过婚是没错,可她母女不识抬举,竟然拒绝了这好事,我儿子当然有气,他要治金莲母女的罪也不假。毕竟金莲参加过红军女儿队是事实。不过,金莲要答应还来得及,如若不肯,那今天是非要治罪不可。”
“要杀要剐随你们便,要我给你儿子做姨太,休想!”金莲斩钉截铁道。
“既然你不听劝,那我们就只有治罪了。”向东山似无奈地道:“怎么个治罪,我提两个办法,一是按家法黑办,或沉潭或丢天坑;一是解送官府,或交由保安团去审讯处理。你们大家谈谈,看那个办法好吧。”
“她参加红军女儿队,也不够死罪,我看就绕她一回吧!”一位老伯道。
“不行!古人曰‘刑法不可废于国,笞捶不可废于家。’对金莲这样的叛逆行为,一定要治罪!”向东山严厉地说。
“实在要治罪,那就送官府吧,等官府去定罪好了!”有人建议道。
“好,那就送官府!”向东山拍板道:“把她们母女都押送去。”
“不,我宁愿受家法处死,你们动手吧。”李金莲道。
“好哇,你愿受家法而死,那就成全你吧。你说,你是要筑还是要溺。”
“我要筑,我要站着死,你们把我埋了吧!”
“行,成全她。”向东山心想,李金莲既然不答允,把她捆送保安团也是枉然,还不如把她处置了省事,于是就断然挥了挥手。
几个保丁随即提着枪,将二人向祠堂外押去。众人来到寨外一树林边,祠壮们就动手挖土坑,挖了一人多深后,即把李金莲推入坑中,其母在旁陪筑,已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