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一个农民的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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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吃(2)

第二天端午节,妈妈起得很早,收拾家什,打扫卫生。太阳出来的时候,妹妹叫醒了我,要我带她到资江河边去看龙船。

我起床,看到屋里屋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妈妈坐在堂屋的门边,在补一件破旧的衣服,不时抬头望着大路的远方。

妈妈见我起床,说,你去菜园里砍几蔸牛皮菜回来,洗干净,等你爸回来了就煮饭吃。妈妈说着又望了望门前伸向远方的大路。

我按照妈妈的吩咐,去菜园砍了牛皮菜回来,洗净,放在灶台上。我想主动帮妈妈做一点事情,就去淘米煮饭。我发现米桶里居然没有一粒米。这时我才隐约知道,妈妈不住地望着大路远方的缘故。

太阳已经老高了,仍不见爸爸回来。妹妹催妈妈快些做饭,吃了饭好去看龙船。这时候,我看见下边屋里的袁婆婆慢腾腾地朝我家走来。妈妈其实老远就看见了袁婆婆,但却低下头去补衣服,装作没看见。袁婆婆名叫李金秀,她男人叫袁汉斌。袁汉斌与我父亲同岁。我们管他叫同年爸爸。父亲称他老庚。在那个年月,我们家有一门袁汉斌这样的近邻可以说是同病相怜。两年前,袁汉斌因急性阑尾炎耽误了治疗去世了,丢下袁婆婆和五个儿女艰难度日。因此,父亲经常去袁婆婆家,帮她家干一些重的体力活,袁婆婆一家都很感激,也经常到我们家来走一走。

袁婆婆来到我家门口,和我母亲打招呼。我母亲没说什么,只是很不自然地点点头。我拿来一把竹椅子,请袁婆婆坐。袁婆婆是那种特别聪明的人,他看了我母亲的神色,大体上猜到了其中的原因,她径直走到厨房灶台前,看到灶里没生火,再揭开锅盖一看,锅里一粒米都没有,她的猜想不到一分钟就被完全证实了。

袁婆婆转身走到我跟前,对我母亲说:“今天过节,快点烧火做饭吧,小孩吃饱了好去看龙船。”一边说一边从衣兜里取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拿出一张一元的钞票,放到我手上,对我说:“三里桥有议价米买,你去买点米回来,快去快回,不等你爹的米了。”

袁婆婆给我钱时,我看到她的手很粗糙。她打开那个小布包时,手指有一些发抖,很吃力的样子。因为她的动作比较慢,我看到她给了我一块钱后,小布包里面只有一张五角的和几张一角的钱了。

母亲看我接过袁婆婆的钱,眼里含着泪,一再表示感谢,说等我父亲回来了,钱一定还给她的。袁婆婆说:“快莫讲些这样的话,今天我是碰巧身上有一块钱,平时你们家老郭帮我的事情多着呢!”

我拿上米袋,带着那珍贵的一块钱,飞快地跑到三里桥,买了三斤议价米。妈妈很快煮熟了饭,炒了一大钵子牛皮菜。我和妹妹都吃得很香,吃完饭我带妹妹到西流湾去看龙船。

那天晚上,父亲回家很晚。睡意朦胧中,我听父亲说,公社修猪舍,要赶在市领导下来检查前完工,所以不放假。父亲对母亲道歉说:“让你们母子三个失望了。”母亲说:“别说了吧,别把孩子们吵醒了,你也不是故意要这样的。”

于是父亲和母亲都停止了说话。夜很静,窗外青蛙的叫声显得特别的响亮,我不知道青蛙们是饿、还是吃饱了撑的,心里无端地诅咒了一阵青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天,太阳很鲜亮,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去了公社基建队。日子没人挡得住,延续到了今天,那个端午节的记忆也一直保持至今。

6.忆苦餐

上世纪60年代末,深秋的一天,天下着毛毛细雨,略带寒意。生产队长通知,根据上级的指示,全生产队的壮劳力带碗筷到队屋里集合,开一个诉苦会,然后吃忆苦餐。

我按时出席了。大家聚在一起,先唱了一支当时很流行的歌,歌词是这样的:

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枉伸。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大家这么唱着,有的音高,有的音低,有的记得歌词,有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跟着瞎哼哼。但不管怎么样,大家还是唱得很认真,有的人还很投入,很动情,甚至声泪俱下。当然也有不是很认真的,边唱边用筷子敲碗,那场面很引人发笑。

唱完歌以后就开会,队长首先引导大家学习了毛主席的最高指示,然后讲了一通话,大约讲了一个多小时,同时安排副队长带我一块儿去做忆苦餐。

副队长叫臧杏林,他的农业生产技术特别好,是我们队上有名的老实人。他和队长商量了一阵,大概是商量忆苦餐怎么做的问题。商量完以后,副队长叫上我跟他去做忆苦餐。

因为生产队上的二十多个壮劳力都要吃了这顿忆苦餐才能散会回家,我想这活儿恐怕是相当不容易的。没想到副队长这老实人也有好点子,他叫我用一些现成的废砖头三下五除二打了一口临时灶,安上一口大灶锅,然后向大锅里倒了半锅水。我把水烧开之后,只见副队长从生产队的猪舍里挑来一担喂猪仔的粥,他把粥倒进锅里,又加了一小瓢谷糠,再用锅铲搅拌了几下,所谓忆苦餐就这样做成了。

忆苦餐做成之后,副队长首先请队长尝了一点点。队长尝过之后说,行呢,你给每人分一碗吧。又交代说,吃不完的还要挑回去喂猪仔,不要浪费了。

队长说完以后,副队长就招呼大家吃忆苦餐,但他没给大家分,而是让大家自己去舀。这时队长站在一旁,和几个老社员商量秋收后抓紧种油菜的事情,根本就没吃忆苦餐。

到会的社员都挨个儿走到大锅边,用筷子挑了一点粥,尝了一下,都说“真苦”,能够使我们回忆起万恶的旧社会的苦,看到今天新社会的甜。我也用筷子挑了一点尝了一下,但并不觉得很苦,只是有点儿涩,还有点儿谷糠的气味,但我没说什么。我知道,这个年代,像我这种家庭出身的人,在什么场合都不要多说什么。

散会了,副队长挑着比原来还满很多的一担粥,送回猪舍去了。

7.半斤肥肉

1976年初夏,秧苗由黄转青,微风拂去,洞庭湖平原,蓝天白云之下,宛如一望无际的绿海。

这是希望的田野,这是象征着丰收的田野。但是,在那个年代,在这希望的田野上辛勤劳作的农民,很多人家都面临着青黄不接,饿肚皮。我家由于国秀精打细算,善于用粮,粮食还能吃一段时间。

只是家里也有好多天没油星了,明明吃得饱饱的,很快又饿的慌。我明显地感觉全身乏力,步履艰难。因为我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国秀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一天晚上收工回来,国秀对我说,家里还有半斤肉票,你明天早上去买半斤肥肉回来,熬了油,也能顶一阵子。我说,那怎么行呢?家里就只有那半斤肉票了,万一来一个客人什么的,一点点荤菜都没有……国秀没等我说完,抢过话头说,现在管不得那么多了,你看你这个面黄肌瘦的样子,这么多天没看见过一个油星子了,把你拖垮了,家都没了,还来什么客人……国秀说着眼泪流了下来。我听从国秀的主意,第二天4点多的时候就起床,拿了那半斤肉票,去大队代销店去买肉。我到达代销店时还不到5点,但还有比我更早的,我排在第五位。

那时候,猪肉由市肉食公司统一供应,全市只有西流湾一个屠宰场,郊区的每个大队代销店每天只有半边猪肉供应,大概五、六十斤重,另有少量猪头、猪脚,以及心、肝、肺、肠、肚等下水。每天早上,大队代销店的陈师傅到西流湾屠宰场把猪肉运回来,再凭票卖给大队的社员。我和许多买肉的社员在代销店门前排成长队时,店内空无一人,因为陈师傅去西流湾运猪肉还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