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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钟馨郁的家爸爸只去过一次。她跟人合租了一套二的房子,睡在里面的那间。那天也是晚了,爸爸带钟馨郁出去,吃也吃了,买也买了,大包小包把她送到楼下,忍不下这口气,问她:“我送你上去嘛,这么多东西,你不好拿。”钟馨郁“没事,我自己拿,我室友应该也回来了,你上去不好。”“哎呀小钟,,你想到哪去了,我放到东西就走,你拉我坐我都不得坐!爸爸昂起声音,说道。

钟馨郁自然着了道,让爸爸上了楼。那天也是爸爸运气来了,另一间寝室关得清丝严缝的,钟馨郁的室友早就睡了。“我把东西给你放到寝室里头去嘛。”爸爸客客气气说。

钟馨郁还不知道,但爸爸从来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等到进了房,背手把门一关,他胡乱把钟馨郁一把抱住就扑在床上。钟馨郁吓得睁圆了一对杏眼,又不好说什么,一双手推在他肩膀上,猫抓似的力气。好久了,爸爸自己都记不清上次这么想一个婆娘是什么时候了,他掏出家伙就要上阵,连衣服也没脱利索就顺势把事情办了。

想到那天的事,爸爸莫名觉得一丝伤感,他放柔了声音,问钟馨郁:“你最近缺不缺什么东西,我给你买。”

一套二,指两室一厅。

“都有,这么多东西了。”钟馨郁轻轻柔柔地说。

爸爸真想去摸她一把,又想到奶奶就端端正正坐在楼底下,只有摸出烟来,点燃了,用大力气吸了一口。

“薛哥,你少抽点烟,要注意身体。”钟馨郁说。

“这段时间,我要操办老太太的寿辰,厂头的事情也比较多,又加上你嫂子那边总还是有点不安逸,我就先不来找你了,但你放心,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有事情你就给我打电话,或者,给朱成打也可以。”爸爸终于抽完了一根烟,把事情彻底交代了。

从钟馨郁家出来,爸爸路过了奶奶家门口,奶奶把门关得结结实实的,里面鸦雀无声,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爸爸懒得进去看她,下了楼,心里面空荡荡的,就像刚刚打掉了一个娃娃“算了,”爸爸对自己说,“就是个婆娘嘛。”说到底,这个事情还是只能怪钟馨郁自己,大晚上撒泼把他叫过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爸爸走出了庆丰园,还是朱成在等他,他开了车门走进去,朱成刚刚挂了电话,问他:“薛厂,回厂头啊?”

“回厂头嘛。”爸爸觉得一股子气郁结在心头,今天非得要找几个人从头到尾骂一遍才舒服,“对了,朱成,如果小钟给你打电话,你就跟她说我最近都忙得很。”

朱成现在自然是灵性了,马上就懂了爸爸的意思,他连忙说:“你放心薛厂,我知道了。”

“唉,”爸爸又叹了口气,“按说小钟一个外地人在这儿打工也不容易,是应该多照顾一下她。不过最近实在是忙不过来啊,这老太太的寿辰还八字没一撇,也没几天了。”

“在飘香先把桌子定了嘛?”朱成顺着爸爸的话往下面说,把钟馨郁横竖往上一推就不见了人。

“飘香也可以,或者王府嘛,往府场子要大些,装修得也有档次些。要弄好,老太太一辈子就一个八十岁啊。”爸爸说,订个豪包,再找两个唱歌的来,买些啥子气球啊、花啊在门口摆起,不管其他的,先要图个热闹。”

“是啊是啊,”朱成应着“老人家就要图个热闹。”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回后座的靠背上,细细地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奶奶不知不觉就活到了八十岁,以往她总是说自己这里又不对了,那里又不舒服了。爸爸总是记得爷爷还在家里的时候,她动不动就撑着半边腰,靠在沙发上,有一声没一声地,说:“你们就气我嘛,几爷子气我嘛,把我气死了也好,你们好好过你们的日子,你,”奶奶指了指爷爷,“你就把你外头那个接回来,你,”她又指了指爸爸,“你就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还有知明一个,莉珊一个,两个人这辈子都不用回来了,我死了你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你们一个比一个幸福就对了,我死了也算成全你们了。”

这么多年了,奶奶就是没有死下去,呻唤归呻唤,老太太反而一天活得比一天精神了。

当然了,妈妈也经常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奶奶能健健康康地活着,一眨眼还活到了八十岁,这真是全家人的福气啊。

“朱成啊,”爸爸舒舒坦坦躺在奥迪车后座,感慨自己的福气,“等会到了厂头,先把门市部那几个人给我喊过来。”

朱成一边答应,一边捏紧了方向盘,稳当当地把车往豆瓣厂开去了。全厂的人都是知道爸爸的这个脾气的:薛厂长想起来要叫门市部的人开会,那就是要骂人了。

可能连爸爸自己都忘了,不过总还会有其他人记得。爸爸第一次听到“×你妈”这个词是从爷爷嘴里。那天下午学校早放了学,说什么有领导明天来检查,大家停课打扫卫生。大伯从来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就叫上爸爸回了家。那个时候,爸爸他们两兄弟还算亲热,他们走在路上,大伯说:“胜强,你想不想吃烤红苕?”爸爸本来不想吃,但是听到大伯这么一说,口水就掉起来了,他说:“想吃。”

“那回去了你去找妈要钱嘛。”大伯建议。

于是两弟兄加快了脚步,往家里走。他们进了天井,正要进房间,忽然听到爷爷在里面骂人的声“×你妈!”爷爷说,“我×你妈!”——不只如此,爸爸听到奶奶也在,嘟嘟喃喃不知道说着哪国的话。

“哥,他们怎么了?”爸爸有些害怕,要推门进去。

还好大伯拉住了他,他说:“胜强,你瓜的啊!”

他们站在天井里听了一会,爷爷骂了十几个各种各样的“×你妈”。大伯像吃饱了烤红苕那样,脸上笑得红灿灿的。

当天吃了晚饭,爸爸正在洗碗,水哗啦啦的,碗乒乒乓乓的,但是他满脑子都是那个“×你妈”的声音,像一团浓痰卡在他喉头上——爸爸没忍住,只有张开嘴骂了一句“×你妈”。说来就是这么奇怪,他一骂出来立刻舒坦了很多,“×你妈”,不骂白不骂——爸爸对着水池子,着魔了似的骂起来:“×你妈,我×你妈,我×你妈,我×你全家!”——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觉得下面一阵酥酥麻麻的舒服,像是要撒尿吧又不是真有尿要撒。

直到奶奶终于听见了,过来一把把爸爸从水池边上拉开,叫起来:“段贤骏,你过来听下你儿在骂些什么!”

爷爷过来了,爷爷不得不把爸爸打了一顿。毕竟他骂了那么多“×你妈”。

爸爸现在当然知道了,那天爷爷和奶奶是在房子里做爱,而爷爷要在做爱的时候骂“×你妈”。说起来真是血浓于水啊,虽然越是大了,爸爸在床上骂的怪话就越是千奇百怪,但时不时总要骂起来的,还是那句“×你妈”。

在厂里当然不会。爸爸总还是要注意自己形象,最多也就骂几句笨蛋瓜娃子。他把门市部的人都骂了一遍,最后骂到售货员小朱。小朱是去年才来的售货员,年轻漂亮,爸爸一眼就看上了她,所以每次他总是她格外久一些,有时候居然也把小朱骂哭了,爸爸就顺势哄她两句。但他是个讲分寸的人,最多也就是拍拍小朱的肩膀,说两句“好了好了,别哭了,多大的人了”之类的话——被奶奶教育多了,爸爸自然知道人言可畏的道理,天下的兔子多的是,不用硬在窝边找。

这一天也是这样,爸爸正骂着小朱呢,她把头越埋越下去,眼看着就要哭了,他的电话忽然响起来了。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这个曲子,爸爸一听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把电话摸出来,果然在上面看到了“妈妈”两个字,他就脑子嗡的一下,心怦怦地跳起来了。爸爸把小朱孤零零地留在会议室里,拿起手机两步走了出去,靠在走廊上接起了电话。

“喂?”爸爸对着电话小心翼翼地说,那边什么声音都没有。

“喂?”爸爸又说了一声。

这下电话终于有声音了,但却果然不是奶奶的声音,完全不是奶奶的声音,是一个陌生的男中音,对着话筒也说了一声:“喂?”

“哪位?”爸爸问出来又由衷觉得荒谬,这不是奶奶家里的电话嘛,他想问“我妈呢?她是不是出事了”,但一片孝心的爸爸啊,怎么问得出口。

电话那边又是一阵沉默,可能有几秒钟吧,说不定足足有五秒钟。就这五秒钟,爸爸脑子里已经跑过了千军万马,他把奶奶这辈子都想了一遍,然后决定要找平乐一中的退休语文老师郑老师来写悼词,郑老师是以前中央大学的高才生,也是奶奶一直都敬佩的。

“胜强啊。”电话那边的人说话了,却是在叫爸爸的名字。

爸爸忽然就明白了过来,奶奶这回还是没有死,没有死也就罢了,居然回来了一个段知明。“他龟儿子的还精灵的,回来先跑到妈那去了!”

像是发现自己的婆娘被人睡了一样,爸爸站在走廊上,细细地观察着对面的墙壁,脑子里狗日的是一片空白,骂人的话从屁股一直卡到了嗓子眼。

“妈要八十大寿了,我想还是给她操办一下,”大伯说,“你有空回妈这来吧,我和你商量一下。”

“要你管!说得好像一直是你在管一样!龟儿子卖屁儿的段知明,从小到大都这么不要脸!”爸爸在心里骂着,还有更多难听的话。

“好嘛。”爸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