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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于是他给朱成打了电话。响了一声他就接起来了。“哎?朱成?今天电话接得快噢!在等领导重要指示啊?……哈哈!对对对。我有个事麻烦你啊,你老婆不是在做那个进口保健品嘛,上次陈姐吃了也说效果不错,你再给我拿点呢,明天上午我去北门上看个人,你看到差不多给我拿个一两千元的东西嘛……老年人吃的,啊,啥子螺旋藻啊,蛋白粉啊,蜂胶啊,都可以嘛,你看到办嘛……啊,明天你来接我嘛,顺便就把东西给我……差不多有个九点钟嘛,我到时候给你打电话!”

打完这系列电话,爸爸也就差不多走到了家。奶奶的话,他觉得的确很有道理:这么大一个家,这些个乱七八糟的烂摊子,横起扭起的都要他来,八个锅来七个锅盖,东家说了说西家,真的龟儿子累人!除了他薛胜强,哪个还能把这堆事理下来,理顺了,理好了!

爸爸精神抖擞地出了门,斗志昂扬地回了家,吃了饭,看了电视,洗了澡。

他走回寝室,看到妈妈正盘着腿在床上往大腿上抹些香喷喷的膏膏,一张脸被床头灯照得粉嘟嘟的。他就被点了一下,多日来的阴郁似乎都没了。他两步跨过去扑到这一身白香肉上,要把那攒了好几天的子弹里啪啦都扫射出来,去杀死那敌人千千万,“×你妈!”那是一个爽快!

之后他摊起来就睡着了。妈妈爬起来接了个电话,又回来在床边上坐了半天,这些他都不知道。

打死爸爸他都想不到,第二天居然就完全成了另外一个样子——千言万语万语千言汇成三个字:霉得慌!

先是早上起来妈妈就不在了,炉子上有半锅稀饭,桌子上有一碗泡豇豆炒肉。爸爸想今天晚上要在家请客嘛她肯定是买菜去了,就一个人坐下来吃了早饭,一边吃,一边给朱成打电话——没人接。爸爸就想他肯定一下没听到,就放着电话等他打回来,结果半锅稀饭都吃完了,朱成还没回电话,又给他打,依然没有人接。眼看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爸爸坐着等了半个小时,到了快十点,居然连死耗子都没钻一只出来。

“龟儿子的!朱成这娃长大了简直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再等就是去赶钟家的中午饭了,爸爸只得在家里乱七八糟翻出人家送的茶叶,奶粉,野生干货,好歹凑了一手礼,骂骂咧咧地下了楼。

又是因为下雨,半天都打不到车,爸爸把脚都站痛了,才看到一辆出租车偏偏倒倒地过来了。他忍着一肚皮窝囊气,挥手停车,开门钻进去,又发现自己裤子脚脚上给溅上了稀泥。

他忍不住呻唤了一声,司机问他:“去哪儿啊?”

“老纸厂家属院,北门七仙桥过去那,你知道嘛?……师傅有没卫生纸啊,给我一张呢?”爸爸说。

他得了一张卫生纸,把裤子擦干净了,给了车钱,提着手上的礼,历经艰辛,终于敲响了钟家的房门。

开门的正是肖五姐,她穿着一件绸红色的衫衫,头发烫得又蓬又高,就像哪个科学家刚刚在那爆炸了一个原子弹。看见是爸爸,她居然眉花眼笑地跟他打招呼,一张脸上全是皱皱:“哎呀!薛老板来了!”

“五孃,你说的啥哦!啥老板,我胜强!胜强的嘛!”爸爸生怕老人家听不到,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

钟师忠从寝室里面走出来,给他打了个招呼。“哎,赶紧去给人家泡茶啊!”他妈说——就钻进厨房了。

爸爸看见他的胎神样,想笑又不敢笑,把礼行放下来,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说:“五孃啊,好久没来看你,你还好嘛?”

“好!好!”肖五姐笑眯眯地说,她笑得简直过分慈祥了。

爸爸决定赶紧办完事情拍拍屁股走人,于是他提起了大伯相亲的事,接在后面的是更多抱歉的话。

谁知道肖五姐说:“哎呀!我知道了,这事啊是我太着急了,也没问清楚,人家知明既然都有了对象,我们这些人就不着急了嘛!

爸爸吃了一惊,盯了一眼端茶出来的钟师忠。“我哥有了对象?”他尽量不动声色地问肖五姐。

“是嘛!”她说,“昨天晚上我打麻将回来,路过君安花园门口还看见他了,还有个女的送他出来,长得漂漂亮亮、高高瘦瘦的,真是有几分人才!”

爸爸眼见着钟师忠给他打了一个眼神,多年弟兄了,他太清楚老钟这个眼神的意思了。有时候他们坐对家打牌,隔壁子的瓜娃子准备要点他的炮了,他就要这么看他一眼。

“你以为你哥真的是迂腐子啊?”他明显是想说。

“龟儿子全家卖×的!”爸爸这下真的是被点了一炮,他坐在钟家的沙发上,对着钟家两娘母,心里面“噗”地爆了一颗原子弹。

“君安花园?那不是老子给钟馨郁租房子的地方的嘛。”他想。

事情都是慢慢来的。爸爸从钟家出来,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平乐镇的北街上,想从包包里面摸出手机来给大伯打电话,一路想到了老土产公司门口。

都说过了嘛,这是他第一个女朋友席红珍上班的地方。爸爸也不是不喜欢她,也不是没想过要跟她结婚,但是奶奶坚决不同意:“胜强,你这娃娃吃了迷药啊?这女的比你大两岁也就算了,还长得那么矮,怎么当我的儿媳妇?你说这个陈安琴,哪点不好?县委家属院长大的娃娃,人又乖,家教又好,要不是有你姐这个关系,你以为还轮得到你去跟她见这个面?妈都是为了你好,你有没好歹啊?”奶奶气得两天都没吃饭,爷爷就出来当和事佬,爷爷说:“胜强啊,你就算了嘛,不要跟你妈怄气了,你妈操的心还不够多啊?你就顺她一口气嘛,见一下就去见一下。”那个时候爸爸也还小,二十岁都还没满,就跟爷爷吼:“我顺她的气?哪个来顺我的气?”

爷爷反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刮子,打得房顶都响了。这都二十多年了,爸爸想起这个耳刮子还是觉得腮帮子筋痛。

“怕锤子!”他想起这个耳刮子,一下生出了豪气,拿出电话来给大伯打了。

电话响了两声就接起来了,大伯声音阴阴柔柔的:“胜强,什么事啊?”

爸爸现在多长了一个心,觉得这声音头全是心虚,他说:“你在哪儿?”“我在哪儿?”大伯迟疑了,“你问这个干啥?”“你在哪儿嘛!我有事要问你!”爸爸对着电话说。

大伯也听出来爸爸的声音不对,他不说话了。电话那边窸窸窣窣了好一阵,换了个人说话。

“胜强,哥在家头,你回来嘛,有点事要给你说。”说话的是妈妈。

妈妈声音清清静静的,似乎想要一把来拉住爸爸的手刹。“龟儿子的,你还拉到陈安琴给你做主了?”他想。

爸爸就回去了。一个家就在西门外头,过了庆丰园三个红绿灯就是,他走了几千上百次,进小区门右手边第三栋楼上六楼。

他一步一步踩着楼梯上去,反而在这个时候想起了奶奶的话,奶奶经常说:“胜强,你脾气躁,这样在外面处事容易得罪人啊。要记到,妈给你说的,轻轻说话不费力,退后一步自然宽啊。”

他站在门口,正儿八经地退了一步,拿出钥匙,开了门。

客厅里头坐了大伯和妈妈,他们两个像迎什么领导一样在他开门的一瞬间站了起来。

“胜强,你坐嘛。”大伯说。

“坐,过来坐。”妈妈也说,笑眯眯的。

“陈安琴啊陈安琴!怪不得你这几天忽然一副屁事都没的样户!你这个婆娘太阴毒了,等到看老子的笑话哇!”爸爸心里面凉刷刷的,裤裆里头也是。

他就坐到了,等到这两个人给他泡茶。但是没有人给他泡茶,他们都看着他,扭扭捏捏地不说话。

爸爸忍了一路,终于毛了“有啥事你们就说嘛!老子这辈子啥大风大浪没见过!老子还怕锤子!

“难不成你还敢带起钟馨郁去给妈看了!”他在心里赌大伯一万个胆。

“胜强,你先不要激动,有个小钟的,我要给你说一下。”大伯果然开了口,妈妈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看。

“你说嘛。”爸爸摸出烟来,点起了,抽了一口,准备听他要说哪门子的屁话。

大伯就说了:“小钟这个事,你也知道,我一直是很不放心你的,安琴也不放心你,就请我帮忙——胜强,你不要怪我们,我们都是真正关心你的人啊——昨天,我就去找了小钟,跟她仔仔细细谈了这个娃娃的事。胜强,你说你这么大的人了,你也不是不懂道理。我当时就想,这个娃娃不能生下来啊,生下来,怎么给妈交代,你怎么给安琴交代,没名没分,害人害己,你说是不是?”

爸爸一口一口抽下了半支烟,听着大伯呱呱呱说这些话。

“所以我就去找小钟了,给她说了这个事。我想也是为她好,毕竟你们这个情况,你说,她一个未婚女娃娃,总要结婚,总要嫁人,不能这个样子啊。”大伯继续说。

虽然知道自己刚刚是误会了大伯,爸爸心头的火一样烧得熊熊的,他把烟按了,抬起脑壳来。

“老子的事要你们管!”他张嘴就是怪话,“你去给她说啥说!我给你说,这个娃娃我肯定要生下来,哪个敢管今天老就喊哪个吃不到兜着走!

“薛胜强!”大伯不好说话了,还是妈妈一张嘴喝住了爸爸,“你说个话就好好说,啥子张嘴闭嘴老子老子的,你是哪个老子了!

“安琴。”大伯伸手想拉一下妈妈,但她“呼”地站了起来。

“薛胜强!”妈妈走到爸爸面前去,扯来一张脸皮,张开一双嘴皮,喷出一嘴口水来,“你不要老子老子了,你以为你好得行了!我给你说,你就是个瓜娃子!你以为那婆娘的娃娃真的是你的啊!我给你说,根本就不是你的,你还要生,你生个屁!你个瓜娃子!

好多年了,妈妈没有这样子骂过爸爸,她本来自诩是书香门第出来的,不想跟这些腌臜人一般计较,但又怎么吞得下去,这绞心的恨,烧肝的仇,一句两句怪话根本说不清楚。

爸爸坐在沙发上,他想把手摸到兜兜去拿烟,但是又想不起烟在哪边兜兜了。

“安琴。”大伯也站起来了,走过来,拉了拉妈。妈妈转过头说,“你看他这个龟儿字样子,你还喊我不要给他说,你说,这刀不给他砍下去,今天不给他说清楚,他这个瓜娃子!

真是慈母手上的缠绵线,严父掌中的黄近棍。妈妈回过头去对着爸爸这个瓜娃子,把大伯告诉她的话一字一句地给他听:“薛胜强,你给我听好了,你那个情妇根本就不是个啥好东西就背着你跟那个朱成好了,娃娃也是朱成的。你哥两头都问了,一清二楚,明明白白,这两个人就是要来骗你这个闷呆子的!

爸爸脑壳里头哗哗地闪过了跑马溜溜的前世今生,一点一滴,一笑一颦,这婆娘的风流身段,销魂手腕。

在这个最是霉得心慌的时候,他还是想到了奶奶。他想到了九六年,还是九五年,差不多还是这个时候,他,朱成,还有奶奶,一起去梨花沟看梨花。当然了,他心里明明白白,老太太哪是想看梨花。一来呢,她是心疼儿子:眼看他家头出了一个事接着一个事,婆娘娃娃没一个省心,红了眼来疯了魔;二来呢,她是心自己:想当年,也是她一口一个安琴好安琴妙,硬要爸爸跟陈安琴结婚,现在而今却只有自己甩下自己一个耳光子。也罢了,就出门散散心嘛。

奶奶坐在桑塔纳轿车的后座上,拉着爸爸的手跟他说:“胜强啊,古来成大事者都不拘泥于儿女私情。你要看得宽,看得远,不要在小事上扭扭捏捏。人都是这样的,越是跟你亲的人,越容易背后来害你,越是要多留个心眼——当然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除了我们自己家的人,其他的人都是假的,都是虚的。既然本来就信不过,你也就不要白怄气了,是不是?”

两娘母手板心贴着手板心,想到他人心发寒,想到各人心悔恨。

“还是我妈维护我啊。”爸爸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