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们家
9141700000017

第17章

但爸爸还是跟钟师忠说了。酒喝到合适了,他说:“明天我姐要回来,我哥出的主意,让她给老太太主持八十大寿。”

“不得哦!这么高规格啊!”钟师忠说。

“我有个事情想问你。”爸爸沉吟了一会,还是出了声。

“啊。”

“你说,娃娃的事,我要不要给我姐说呢?反正我哥也知道了。”爸爸说。

“你瓜的啊?你为啥要跟她说?你要不要去登个报纸嘛?”钟师忠很是吃惊。

“你听我说嘛,”爸爸静下心来把想了一路的事给钟说清楚,“这么大个娃娃,要是生下来,肯定还是个大事,现在安琴蒙在鼓里,总有一天要听人家说的,肯定要闹嘛,一个家里面,就只有我姐的话她听得进去了,我就想,不如我现在给我姐说了,她也好有个准备。”

钟师忠这才糖水浇心肺地明白过来,爸爸对这个娃娃是真的上了心,想得远了。而全天下其他人可能不懂薛胜强,他钟师忠却是懂的:他就是要这个娃娃,其他不管了。

“那你说嘛。”钟点头,“你们家做事稳当的也就是你姐了。”

八零年八一年,我们镇上的人说起西门外豆瓣厂的段家人,个个都要在心里摇个脑壳。“这一家人不好惹啊!”——春娟豆瓣厂的薛英娟刚刚重整旗鼓当回了厂长,那自然是个铮铮的铁娘子。就说薛家早些年被弄得倒肠烂渣,祖上的基业充了公,薛老厂长七十多八十岁了也被拉出来剃了阴阳头,女婿发配到砖窑上去,薛英娟呢,硬生生从一厂之长被贬成了厂工,每天翻曲是她,守晒厂是她,洗茅房喂猪食还是她——就是个汉子也不一定吃得消啊!但她硬是熬过来了,眼睁睁地一步步地,最后在县委领导的支持下坐回了一把手的位置——“鬼知道怎么回事!反正这婆娘乾坤里不简单!不要惹啊!”——这是第一个不好惹。数下来然后是段家大哥段知明,这是第二个不好惹。说起来他小时候还甩着一双大小手满街跑,哪个人随便拿他的手逗一下他就要哭,转眼就是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了。都懂嘛,这个是薛英娟的心头宝,养起来很是费了一番心力二春蚕吐丝啊,蜡炬也成了灰。小伙子呢,也不负母亲的期望,读得书,打得架,长得也俊俏,大少爷当得也出手大方,满街被婆娘追着跑,弟兄朋友都给他面子。刚刚过年前,有个不长眼睛的在台球厅惹到了跟他一起耍的一个女子,年都没过完,就在南门城墙边挨了一顿黑打。还有跟到他屁股后头转的薛胜强,看起来闷呆呆的,也是惹不得,这娃娃其他不说,就是听他哥的话,拳头还真硬得很。至于一个在粮站上班的薛莉珊,还有在县志办坐板凳的段贤骏,这两个人倒低眉顺眼的没什么过场,不过这家人的面子是在了,也没人要去惹。

你说嘛,等到这家人端端要嫁女儿了——女婿还是在省政府上班的——这该是多大的排场!就薛英娟那铁娘子的脾气,说不得!段家嘛,屁大个事都要当打了个响雷,何况这个!西门一环路边的聚友园,八十年代平乐镇最洋气的馆子,坐满了整整八十桌!少说都是八九十元一桌的规格!桌桌摆着红塔山和五粮液——至于什么“三转一响”,那更是不在话下,薛厂长说了:“国产我们还不要,都是日本货!”——全镇的父老乡亲摩肩接踵啊,吃个油腻,看个稀奇。薛莉珊本来也是水灵灵的大姑娘,稍微一打扮更是红头花色了,女婿果然是城里面的,“部队里头领导的娃娃”,长得那叫一个英挺俊朗,“简直就像《庐山恋》里那个男主角”——很多年了,这还是平乐镇人对姑爹的印象。

唯一不同意的可能就是爸爸了。他记得清清楚楚,婚是五一劳动节那天结的,好端端放了一天假,就这么没了!起早贪黑啊,人里来汗里去,迎来送往,劳动嘛!——这也就罢了,偏偏奶奶从来就是兴妖作怪,还要让他和大伯跟着新郎新娘别朵红花在衣服上。那哪是一朵花,简直是一把敌人的尖刀插在爸爸的心口上!他也是有名有姓的人了,在平乐一中更是没人不认识的,居然端端戴了朵花在门口迎客,简直羞死了先人。反正嘛,爸爸想起那天来,心头都夹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愤怒,看什么都没一样顺眼的:奶奶爷爷?妖精妖怪。山珍海味?猪油炒菜!吉普车上下来的姐夫?长得简直像个国民党。大伯带着一个周小芹,人前还算规规矩矩,却总是窸窸窣窣的,两只耗子一样聚在一起打地道——全是这样,一堂子的人都歪瓜裂枣乌七八糟,放起了炮来也是龟儿子干咂咂的,没个味道。

爸爸眼睁睁地看着姑姑穿着一件红旗袍,披了个白坎肩,一张脸红扑扑的,笑得脸上露出了酒窝,跟着姑爹一桌一桌地敬酒去——爸爸就跟在他们后面,手上捧个酒瓶子给这一对新人倒酒。他们走到一桌子前面,都是平乐镇上的老乡亲,张么婶带着儿子和媳妇,朱豁皮和他的婆娘,边上还单吊了个陈修良——这算是老辈子,然后朱程前,钟师忠几个年轻后生坐了半扇桌子。一桌子呼啦啦站起来,姑爹举起杯子来,说:“各位长辈,各位朋友,谢谢!谢谢!”然后把杯子往嘴边一举,干了。他倒是以为自己精灵了,但哪骗得过我们平乐镇的二流子,钟师忠眼尖得很,马上说:“妹夫,你杯子里面哪有酒啊!胜强!你怎么这么不维护你姐夫啊!满起满起!”姑爹得个理亏,爸爸就走上去给他满上满满一杯酒。我们的父老乡亲这才满意了。“莉珊也要喝啊!”大人们说。姑姑自然要喝,喝了多少桌了还要喝——她是规规矩矩这个叔叔那个阿姨一个个名字叫过去,喊了朱程前,也喊了钟师忠,然后谢了大家,端起杯子来,仰着脖子喝下去了。

好多年了,爸爸还是中邪一样记得姑姑结婚喝那杯酒的样子。这辈子就那一天了,他觉得姑姑也不知道是在跟哪个拼命,仰着脖子,抬起腕子,一灌下去就是一满杯——爸爸眼见着她莲藕般的脖子连着两片莲花样的耳朵瓣子,白生生了一会,然后成了粉嘟嘟的,最后就是红赭赭的了。毕竟是一家人,爸爸还是心痛的。再倒的时候他多了个心眼,都给姑爹倒得满满的,给姑姑就只倒半杯——半杯也是八十桌席啊,还有好多是省城里面来的,当兵的,那都是土匪出身的!他们到了这样的一桌,眼见姑爹跟他们拍膀子笑着,喝下去了一杯,然后自然就是起哄要新娘子喝酒。姑姑规规矩矩地喝了。城里来的人可能也是觉得她长得漂亮,喝了还不够,就有一个不要脸的起哄,说:“刘瞿康,给你的新娘子亲个嘴嘛!”——这话一说,满桌人都炸开了锅,我们镇上的人,有竖着耳朵听到了的,都傻了眼。父老乡亲们一辈子老实巴交,只有在外国电影里才见过这阵仗。姑姑一张脸烧得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就是觉得她要哭了,狗日的,管你面前的是哪路神仙,总之你就是欺负了我们段家屋头的人嘛!毕竟还是十几岁的娃娃,他一下子血就上了头顶,一把挤到桌子边上,跟城里的人说:“你们不要说怪话欺我姐!五讲四美的嘛!”

现在的爸爸是不会承认自己说过这种傻话了。有人跟他提到“五讲四美”的事,他就把手一摆,说:“哎呀!龟儿子才说过!你们编些事来说我嘛!吃饱了!”

他有没有说过只有天知道了。反正这就是那天的一顿饭。一顿吃成了三顿那么长,上了白果炖鸡,上了卤鸭子,上了甜烧白——“还有没的甜烧白?”“没的了没的了!”上了泡菜——“有泡菜再吃一碗饭嘛!”饿死鬼们吃饱了饭,酒虫子些涨满了酒,打纸牌的打纸牌,搓麻将的搓麻将,好不热闹——我们镇上的人好久了都还要念叨吃的那一顿饭:“那天简直吃饱了!吃胀了!”

最后姑姑真是喝醉了,红了一张脸,坐了桌子边上好歹吃两口剩菜,姑爹陪他朋友继续喝酒,爸爸就陪着她吃饭,满桌子地给她找出两口肉来。“胜强,你也吃点吧。”姑姑说。“我不饿,姐。”爸爸说。“知明呢?”姑姑一边吃饭,还一边不忘记大伯。

爸爸左右堂子看了一圈,人都不在这了,大伯也不在。

“他可能跟妈他们在一起吧。”爸爸说。

姑姑点头“嗯”了一声,埋着头继续扒碗里的饭,爸爸给她舀了一碗鸡汤,递给她让她喝。

姑姑不知道为什么红了眼睛,端着那碗鸡汤,喝一口眼泪就掉下来了。

“姐,你怎么哭了!你不要哭嘛!今天你大喜日子的嘛

“嗯,好,好。”姑姑应着。

一时之间,爸爸也不知道说什么,他想了又想,说:“姐,你不要担心,有我和哥在,如果姐夫欺负你了,你就给我们说,你两个弟娃给他雄起!”

姑姑被爸爸的话逗得笑起来了。好多年了,她有时候讲到这件事,还说:“胜强这个人啊,从小就这样,一心都是家里的人啊。”

爸爸不敢反驳姑姑的话,姑姑这么说,他就摸着脑壳笑一笑。那时候小嘛,哪个没说过提劲打靶点的话呢。

姑姑呢,好歹比爸爸大了七八岁,懂事得多了。当时她就跟爸爸说了:“胜强啊,你可不要这么想,姐嫁了你姐夫,就要跟他好好过。严格来说,我本来就不是段家的人,以后就更不是了。过几年,你啊,知明啊,也都要自己成家的,到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了,总归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啊。”

本来吧,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情况,但姑姑说这话的时候,爸爸真觉得她像极了奶奶。

就是这么鬼迷心窍的,爸爸想了一遭姑姑结婚那天的事,心里真有些不是滋味。至于为什么不是滋味,他倒没细琢磨,就喝酒嘛,两口喝多了什么怪都要日出来的——后来一想,这算是那天倒霉事情些的起因。

就说这和钟师忠喝起酒来了,一般而言不到半夜是收拾不到的。今天也没有什么例外。他们喝了枸杞酒,又各自再打了三两稗子酒,再就着鲜海椒拌了半个猪脑壳——爸爸眯着眼睛,把脚放在桌子上,喝两口酒,吃一片猪脑壳,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能让他挪了这个窝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