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冬天里,海子在写诗的时候,偶尔会停下来回想从前。明知回忆只是徒增悲伤,可他还是忍不住回忆,于是,莫名的悲凉落地开花,和窗外的雪花一起,嘲笑寂静无声的诗人。寒假再次来临,海子带着满怀的悲凉,登上了回家的火车。可是这个寒假并不愉快。故乡炊烟仍在、安详仍在,可是他只愿背对红尘,在大海之畔看花开花谢、潮起潮落。
回到家里后,海子兴奋地对父亲说自己的诗集要出版了,可能有不少稿费。可是父亲从不相信他写的那些东西能赚钱,他只希望海子能够安心工作,脚踏实地。显然,这也是海子母亲的想法。他们从不知道诗为何物,不知道天空与大地、山峰与河流、树木与花草的幸福与悲伤,也不知道海子心中到底有着怎样的花红柳绿、月白风清。海子也无法向他们解释,纵然心有千种画图、万种风景,他也只能独自领略。
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扫干干净净
归还一个陌不相识的人
我寂寞地等,我阴沉地等
二月的雪,二月的雨
泉水白白流淌
花朵为谁开放
永远是这样美丽负伤的麦子
吐着芳香,站在山冈上
荒凉大地承受着荒凉天空的雷霆
圣书上卷是我的翅膀,无比明亮
有时像一个阴沉沉的今天
圣书下卷肮脏而欢乐
当然也是我受伤的翅膀
荒凉大地承受着更加荒凉的天空
我空空荡荡的大地和天空
是上卷和下卷合成一本
的圣书,是我重又劈开的肢体
流着雨雪、泪水在二月
这时候的海子,虽然倾心于远方海边的春天,却还打算辞职与朋友去海南办报纸。或许,这是他在红尘俗世最后的梦想。可是对于他的父母来说,国家的铁饭碗显然比下海创业要稳定和体面得多。所以,当海子将这个想法告诉父亲的时候,遭到了严厉的驳斥。加上那些天海子经常在家里喝酒,总是一副醉意阑珊的样子,父亲早已心有怒气,那天更是火冒三丈,海子被骂得狗血喷头。他像孩子一样在母亲身边大哭了一场,然后将自己关在屋里写了二十几天的诗。他本已悲凉,此时更是心灰意冷。万丈红尘里,何处有灯火云帆,他已无从知晓。
春节后,海子去安庆叔叔家拜年,顺便拜访了沈天鸿。他们畅谈诗歌,却没有半点诗酒风流的意味。那天晚上,海子一个人喝了将近一瓶白酒。趁着酒意,他喋喋不休地谈起了自己在北京的种种不如意,说北京诗歌圈子太严,很难进去;说在那些诗歌聚会的场合,除了骆一禾,很少有人理他……回到北京后,他在给沈天鸿的信中只写了一句:我还活着,你呢。他极度苦闷,也极度绝望。他已决定,将自己交付给梦,交付给远方。
这个冬天,海子在那个寂静的村庄怀念了自己的爱情。他想起了那些秋天的故事,想起了沈碧与覃诗;然后他想起了与他相逢于红尘却注定无缘携手的洛安萍;最后,他想起了远在西藏,不曾为他打开心门的凌寒。如果说回忆让他凄寒,那么外面的世界则让他厌倦。他悲伤地写下了《四姐妹》,然后继续他冬天的孤寂。
荒凉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
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
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
空气中的一棵麦子
高举到我的头顶
我身在这荒芜的山冈
怀念我空空的房间,落满灰尘
我爱过的这糊涂的四姐妹啊
光芒四射的四姐妹
夜里我头枕卷册和神州
想起蓝色远方的四姐妹
我爱过的这糊涂的四姐妹啊
像爱着我亲手写下的四首诗
我的美丽的结伴而行的四姐妹
比命运女神还要多出一个
赶着美丽苍白的奶牛 走向月亮形的山峰
到了二月,你是从哪里来的
天上滚过春天的雷,你是从哪里来的
不和陌生人一起来
不和运货马车一起来
不和鸟群一起来
四姐妹抱着这一棵
一棵空气中的麦子
抱着昨天的大雪,今天的雨水
明日的粮食与灰烬
这是绝望的麦子
请告诉四姐妹:这是绝望的麦子
永远是这样
风后面是风
天空上面是天空
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回到北京的时候,已是3月初。如果他不是那般绝望,定能看到不久之后的早莺暖树、新燕春泥。可是,这一年,他终于没让自己出现在四月天里。他依旧与诗不离不弃,3月11日,他写了《日落时分的部落》。当天晚上,他去北京市区找西川,这天有不少人来到西川家里,都是海子大学时的好友,如骆一禾、老牟等。在与众人闲谈的时候,海子这样说道:“要真正感受农村,必须在麦子割了以后,满地的麦茬,那个时候你站在地上,天快黑的时候,你会觉得大地是一片荒凉。”说得很平静,所以他内心的波澜无人知晓。“荒凉”二字,正是此时的海子对整个世界的看法。他不知道,除了荒凉,自己还剩什么。
那是海子与这些好友最后的聚首,不久后,人间将不再有他,所有的往事都将化作云烟。他没有告诉任何人,那天的离别将是永别,沉默就是他的告别之语。3月14日,他写下了《春天,十个海子》。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究竟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户
他们把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的繁殖
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晚,他修改了多首桃花诗,可那些关于人面桃花的故事已经与他无关。时间无涯,他只是沧海里的微小水滴。他不羡慕悠游于东篱南山的五柳先生,也不羡慕酒醒花前坐、酒醉花下眠的风流才子。他的桃花,用生命的荒凉画就,比那桃花扇上的鲜血更让人悲伤。这个敏感的诗人,在山重水复的红尘路上,早已是伤痕累累。他可以寂静,却无法安详。
其实,人就算经历千种聚散离合,也很难做到恬淡,也很难心如止水。偶尔打开心窗,若是阳光满满,便忍不住欢喜;若是阴雨连绵,便难免有几分愁绪。都说,平常心即是佛,可尘凡之中,有几人能在风雨飘零的路上,永远保持一颗平常心呢。海子有一颗纯净的心,却始终做不到安恬,相反,他多愁善感,春花凋落、夏荷枯萎、秋风萧瑟、冬雪消融,这些轮回的变化,都能在他心中留下伤痕,更何况是人世的悲欢离合。或许,此时的他,只愿尘埃落定。
云下花开
生命静寂,大地无声。人生苦旅,就算不能到达梦里的湖畔和田野、大海和草原,就算看不到彼岸花开,也总会有终点,哪怕只是倒在月光之下,饮着露水,依着青草。无论你来时的路走得华丽还是萧索,离去的时候也不过是寂静无声。最后的人间岁月,最后的灯火阑珊,你无须记得。归去的路上,繁华在远方,溪流在远方,渔舟在远方。风是你最后的方向,而你知道,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万丈红尘里,他只如山间清溪,在静默的时光里看花谢水流。可这寂静的生命,终究避不开悲欢离合。而他又不愿退隐林泉,泛舟五湖。他是大地上孤独的行者,那些年的晨昏交替,对于他而言只是莫名的悲喜交加。有过的欢喜,最终都在喧嚣的人间匆忙退去,最后只剩下满怀的悲伤,和纸上疏疏落落的诗行。从寂寞到寂寞,尘世间,他竟连一个人的浮世清欢也未曾得到。
1989年3月16日,海子在北京最后一次见到沈碧。那几年,他们虽然早已分手,但偶尔仍有书信往来。不久前的冬天,沈碧写信告诉海子,说自己将要去美国。其实他们本如云水,只能彼此相望,可是那封信还是让海子无比难过。虽然往事如烟,可他又怎能阻止自己回忆那些花前月下的从前。然后,他在寒冷的冬天,想象着沈碧踏上旅程,去到大洋彼岸的背影,写了好几首关于太平洋的诗,每一首都沾满泪水。
太平洋 丰收之后的荒凉的海
太平洋 在劳动后的休息
劳动以前 劳动之中 劳动以后
太平洋是所有的劳动和休息
茫茫太平洋 又混沌又晴朗
海水茫茫 和劳动打成一片
和世界打成一片
世界头枕太平洋
人类头枕太平洋 雨暴风狂
上帝在太平洋上度过的时光 是茫茫海水隐含不露的希望
太平洋没有父母 在太阳下茫茫流淌 闪着光芒
太平洋像是上帝老人看穿一切、眼角含泪的眼睛
眼泪的女儿,我的爱人
今天的太平洋不是往日的海洋
今天的太平洋只为我流淌 为着我闪闪发亮
我的太阳高悬上空 照耀这广阔太平洋
人成各,今非昨,此时的重逢,不过是杨柳沉默,冷月无声。昔日不重来,这是所有人必须面对的悲哀。多美丽的相逢,多柔丽的时光,远去后便不再回头。人生本就没有回头路可走。17日晚,海子和政法大学教研室同事聚餐时喝醉了酒,说了许多关于他和沈碧的事,酒醒后极度懊悔。对他来说,这是对沈碧的最大伤害。为此,他甚至想要以死谢罪。那个曾伤害过他的女子,仍是他心中的明月,他不愿伤害她,这就是海子。
18日,海子突然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到底去了何处。直到21日,苇岸才见到他,只见他面色憔悴,风尘仆仆。四天没有吃饭的海子,在苇岸家里一口气吃了好几碗,然后对苇岸说了那晚喝酒伤害沈碧的事,说他不能原谅自己。后来的几天,他在昌平的宿舍里,将所有誊清的手稿、未修改的草稿分了类,标记了日期和提示,用塑料绳扎成好几捆,整理好放在上大学时带来的木箱里。
这是最荒凉的日子,海子看不见日光,看不见灯火,看不见霓虹闪烁。他在他的世界里等待一场烟火,然后在烟消火灭的时候,也熄灭他自己。窗外仍是那个喧嚣而苍白的世界,在春风中缥缈浮沉。这里没有烟雨湖山,也没有大漠孤烟,只有他自己,与烟火人间默然相对。他的悲伤和绝望,无人知道,就像从前。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丰收后荒凉的大地
黑夜从你内部上升
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
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丰收之后荒凉的大地
人们取走了一年的收成
取走了粮食骑走了马
留在地里的人,埋得很深
草杈闪闪发亮,稻草堆在火上
稻谷堆在黑暗的谷仓
谷仓中太黑暗,太寂静,太丰收
也太荒凉,我在丰收中看到了阎王的眼睛
黑雨滴一样的鸟群
从黄昏飞入黑夜
黑夜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走在路上
放声歌唱
大风刮过山冈
上面是无边的天空
25日,海子写了三封遗书。他将遗书放入了抽屉,将房间彻底打扫了一遍,然后将所有的书籍和画册都整理摆放好。最后,他回顾自己的房间,门厅里仍是那张凡·高的油画《阿尔疗养院庭院》,靠南墙的桌子上放着他从西藏带回来的两尊佛像和一本西班牙画家格列柯的画册。他所珍爱的七卷本印度史诗《罗摩衍那》被放在屋内最显眼的一张桌子上。整个房间干干净净,是他喜欢的样子。而在别人看来,这个房间像一座坟墓。
他将从这里出走,而在走之前,他还给了这个房间最后的干净。他想要扫去所有尘埃,天空的和大地的、白天的和夜晚的、过去的和未来的,然后悄然远去,不留痕迹。最后的时光里,他仍是纯粹的海子。他本是如此,来得静寂,去得清白。
3月25日清晨,海子离开了昌平。这是个风轻云淡的日子,他身穿白衬衣、蓝裤子,背挎一个军用书包,静静地锁上了房门,也锁上了那里所有的记忆、所有的孤独。他随身带着四本书:《圣经》《瓦尔登湖》《孤筏重洋》《康拉德小说选》。最后的远行,他仍与文字不离不弃。他的前方,有神灵,有湖水,有无边的自在。
山海关。这是海子在人间的最后关口,过去之后,他将去往他的彼岸,在那里他可以安坐下来,风雨不惊。3月26日,海子写下了最后的遗书:
遗言
我叫查海生,我是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的教师,我的自杀与任何人没有关系,我以前的遗书全部作废,我的诗稿仍请交给《十月》的骆一禾。
海子
1989.3.26
这天下午,他简单地回忆了前尘往事,仍有可以留恋的东西,可他那样倔强,已经决定的远行,又怎会轻易回头。他在红尘深处,看到了红尘外面的风景,所以他必须在这个春天了断尘缘。或者说,他必须从烟火人间飞走,去到没有悲欢离合、没有痛苦挣扎的地方。于是,他走向铁轨,将自己交给太阳下温暖的大地。他的生命之旅就此结束,这是最纯净的死亡。他走得决绝,就像与这荒凉的尘世从未相见过。
生如夏花般绚烂,逝如秋叶般静美。这就是孤独的海子给我们的印象。多年以后,我们仍记得,他曾在荒凉的人间静默地写诗,他的欢喜与忧伤,只说给窗前的月亮。这个以梦为马的诗人,经过草原也经过湖畔,经过村庄也经过城市,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安放他绚丽的梦。他只能在繁华里,茫然地看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了无声息。
他匆匆地离去,却又好似从未离开。相信这个纯粹的诗人,生命之后更有生命。在最远的远方,定有他想要的山水和云霞、木屋和爱情。那里,没有尘埃,没有喧嚣,没有苦涩。他在他曾经的梦里,枕着流波写诗。岁月静好,美丽的月光合在一起流淌,像斜风和细雨一样幸福,浪花和云彩一样幸福。他安坐云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