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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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烟雨红尘自零落(1)

回到荒凉

仰望星空,偶尔会莫名地想象天空的距离。那些闪烁的星辰,似乎触手可及,却又无限遥远,于是你知道,你只是一粒微尘,在茫茫尘世间,与万物为邻,却又孑然一身。人如天空的星辰,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那是心灵的属地,若不曾远离,你便永远属于自己;若无言舍弃,那你怕是早已迷失了自己。

对于人间,我们都只是过客。可即使是过客,有些人留恋城市的灯火霓虹,有些人却只愿独坐于山间湖畔。心性淡泊的人处在城市的喧嚣之间,总会感到厌倦和疲惫,只因城市的阑珊灯火下,埋藏的总是虚伪和欲望。于是,简单的人总是向往林泉山水。只不过,红尘深处的人,纵使心生厌倦,又有几人能够洒脱地远离繁华,去看外面的世界!繁华如梦亦如墙,到底还是阻挡了无数人性灵的归路。

那年夏天,海子从远方归来,却又像是远离了家乡,独自徘徊在天涯。对于这个以梦为马的诗人来说,城市是一片晦暗的风景,透过窗口看世界,他似乎只能看到荒凉。他只愿坐在安静的地方,或是草原之上,或是大海之畔,静静地写诗,看流年似水。可是此时,他的流年只有一窗昏晓。命运的锁将他锁在城市,他无力挣脱。这是海子的悲伤。

老乡们,谁能在海上见到你们真是幸福!

我们全都背叛自己的故乡

我们会把幸福当成祖传的职业

放下手中痛苦的诗篇

今天的白浪真大!老乡们,它高过你们的粮仓

如果我中止诉说,如果我意外地忘却了你

把我自己的故乡抛在一边

我连自己都放弃 更不会回到秋收 农民的家中

在七月我总能突然回到荒凉

赶上最后一次

我戴上帽子 穿上泳装 安静地死亡

在七月我总能突然回到荒凉

夏夜,他也曾仰望星空,看月光如水。他总会在这时候放飞自己,于是他又遇到了雪山,遇到了草原,遇到了青海湖。那里有他梦里永不变色的云淡风轻。只有沉睡在那里,他才能感到生命的安详。可是梦外的人间,仍旧风雨飘零。寄身人海,到底没有安坐山水来得自在。

仍是这个寂静的夏天,大弟弟查曙明以四百多分的高考成绩落榜,海子为之难过,他写信给弟弟说:“亲爱的弟弟,生活就是一个修炼的过程,没有苦难,哪有坦荡……”人生本就是一场修行,灵慧的海子对此了然于心。可是他终究是个纯粹的诗人,做不到圆融,做不到淡然,所以当他向着心中那个柳绿花红的田园走去时,就必然离烟火人间越来越远。

在写给查曙明的这封信里,海子还写道:“爸爸来信说家里的经济又陷入了窘境,我知道实际情况可能更为糟糕,不知道你们有多长时间没有尝到荤味了。我羞愧难当,想想爸妈苦了一辈子,年纪大了没有享受到该有的幸福,到头来还要为我们所累。唉,我的心情十分不好受……”他给弟弟寄去复读费六十元,并且说:“不够请你及时来信,我会为你寄去。”

这就是他身上系着的那条长线。从寂静的村庄到繁华的城市,他走出了很远,如果他不曾遇到诗,或许生活会是另一番光景。可是那时候,他拿起笔写下几行轻灵的句子,从此诗便成了他的信仰。不过,他从未忘记自己作为家里长子的责任,不管何年何月,他都记得父母殷切的眼神,以及他们走过的那条心酸长路。诗人是最怕牵绊也是最不需要牵绊的,可是海子注定无法挣脱那条线。所以他很痛苦,却无处言说。

未知的途中,生命总会或多或少地偏离原来的方向。海子遇到诗,走向那片山水田园,看不寻常的风景,听不寻常的声响,可是另一方面,他却必须和许多人一起,走在寻常的路上。他想要飞翔,却如断翅的飞鸟,终于无法飞上云天。梦在远方,心在流浪,都无法改变注定的人间路。

那时候,海子阅读了《瓦尔登湖》,他曾对苇岸说,自己在1986年读到的最好的书就是《瓦尔登湖》。他爱上了梭罗,也爱上了湖畔那座小木屋。其实海子何尝不想只带着几本书,去往那样幽静的湖畔,把微尘般的生命放置在山光水色之中。他喜欢那样的宁静和自在,在那样的湖畔,他有着无与伦比的欢喜。可他只能在梦里触到那里的水花,真的只能如此。梦若太美丽,醒来时便只有落寞惆怅。所以很多时候,悲伤的海子只能枕着月光,梦见深蓝色的大海、浅绿色的草原。

或许,在读《瓦尔登湖》的时候,海子会想起青海湖,也会想起沈碧。那个女子是他心中永远的朱砂痣,不管度过多少春秋,他总会想起那个秋天的相逢。可是她真的不能陪他走向山水,领略自然的美;也不能与他携手湖畔,看月光清凉。她已是他冷落的天涯。

海子曾说:“陶渊明和梭罗同是归隐山水,但陶重趣味,梭罗却要对自己的生命和存在本身表示极大的珍惜和关注。这就是我的诗歌理想,应抛弃文人趣味,直接关注生命存在本身。”所以他不像许多诗人那样喜欢江南,在他的诗中几乎见不到江南的字眼,也见不到小桥流水,见不到杨柳依依、荷叶田田。他寻觅的是生命的真意,不是春江花月夜的那几分柔和和婉约。

你主要是人,其次才是诗人。这就是海子的态度。东篱采菊、南山种豆,无数人向往这样悠然清逸的生活。可想而知,当海子说出应当抛弃文人趣味的时候,多少人会对他冷眼相看。可是那又如何,他就是唯一的海子,对诗、对生命有自己独特的认知,他不喜惯常的逻辑,不喜古老的定则,只愿独自寻找属于他生命的那片光彩。这样的海子,你可以不喜欢他,但你必须承认,他是个不寻常的生命。

“这是一个夜里,我想写我身后的,或者说,我房子后边的一片树林子。我常常在黄昏时分,盘亘其中,得到无数昏暗的乐趣,寂寞的乐趣。有一队鸟,在那县城的屋顶上面,被阳光逼近,久久不忍离去。”这是海子日记中的文字。恐怕无人知道,他所说的昏暗的乐趣和寂寞的乐趣是何种模样。可我们穿过时间的墙,仍能看到他独立残阳沉思往事的身影。他甚至不需要落霞孤鹜,只是想在西去斜阳的光线里触到生命消逝前的一抹微温。

无论如何,独立残阳,总会让人伤感。海子的伤感与爱情有关。他曾和沈碧共话斜阳,诗意流连,可此时,他却只能仰头叹息,俯首悲凉。斜阳再美,也会送给你幽暗的黄昏。孤独的生命,像是身处寂寞天涯,心无所依。最好不要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回忆起从前的美好,可是谁又能忍得住。忍不住回忆,也就免不了悲伤。悲伤之余,也只好对着归去的斜阳无奈地叹一声:当时只道是寻常。

也好

我感到

我被抬向一面贫穷而圣洁的雪地

我被种下,被一双双劳动的大手

仔仔细细地种下

于是,我感到所罗门的帐幔被一阵南风掀开

所罗门的诗歌

一卷卷

滚下山腰

如同泉水

打在我脊背上

涧中黑而秀美的脸儿

在我的心中埋下。也好

我感到我被抬向一面贫穷而圣洁的雪地

你这女子中极美丽的,你是我的棺材,我是你的棺材

这个8月,西川来到昌平。知己重逢,让海子无比温暖。他们在小酒馆里喝酒聊天,却全然不是从前诗酒流连的模样。恰同学少年,毕竟只是当年的事情。世事茫茫,谁又能在后来的岁月里,打捞起青春时节的那些美好时光?海子对西川说,自己打通了小周天,西川只是笑笑。和许多人一样,他不知道,气功对于海子到底意味着什么。倔强的海子有他自己的选择,无人可以改变。当然,也无人知道他心底到底藏着多少悲伤。

西川还陪海子看了根据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改编的苏联电影《白痴》。这大概是海子在昌平所看的最后一场电影。此后,海子的时光几乎只与诗有关。他也曾去过远方,可是更多的时候,他在昌平那间房子里,将红尘岁月雕刻成孤寂的模样。

我不禁想起了顾城那首诗:我的心,是一座城,一座最小的城。没有杂乱的市场,没有众多的居民,冷冷清清,冷冷清清。只有一片落叶,只有一簇花丛,还偷偷掩藏着—儿时的深情。我的梦,是一座城,一座最小的城。没有森严的殿堂,没有神圣的坟陵,安安静静,安安静静。只有一团薄雾,只有一阵微风,还悄悄依恋着—童年的纯真……

海子的心,何尝不是一座远离红尘的小城,没有喧嚣,没有苦涩,只有风吹落花叶,山川静寂,河流安详。虽然冷冷清清,却也疏疏朗朗。所有的心事都可以说与门前流水,所有的美好都可以交给笔下文字。而他只是坐着,不羡浮华,不遇离合,与山水相看两不厌。

离别之秋

印象中,海子总是住在秋天。这是个无言的季节,无论多宽阔的秋水长天,都解释不了诗人内心的悲凉。雁声远过潇湘,诗人就在落木萧萧的风景里独自沉吟,饮下杯中的西风和月光,面向远方的天涯。或许天涯才是诗人永远的归宿,那里衰草连天,残阳饮血,诗人能够遇到的,只有古道西风瘦马。

西风萧瑟,夜雨霖铃,这样的季节,海子总是在微弱的灯光下,暗自抚触生命的伤痕。很多时候,他就像是秋夜里凄切的寒蝉,无人知道他的悲苦。那些夜晚,他总是想起十里平湖霜满天,想起杨柳岸晓风残月,然后,他想到了离别。

秋天,注定与离别有关。尽管我们相信秋天里也有童话,但是更多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执手相看泪眼,离人无语凝噎。多情的人,都会因离别而黯然销魂,毕竟世事难料,每一次离别都可能是永别。其实人都害怕离别,可是谁又能改变注定的结局。秋叶纵然万千不舍,却也敌不过西风凛冽。世间的事本就如此,若想离别的时刻不至于太伤神,就只能随遇而安。可是能做到随遇而安的又有几人!

海子已经很久没见到沈碧了。尽管那个女子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可是真实的世界里,他们却早已远隔天涯。那个女子就像是天边的云彩,偶尔投影在海子的波心,让那片心湖泛起涟漪,却又匆忙归去,让海子无限怅惘。这个秋天,海子遇到的雨都让他心寒,他知道,雨是一生过错,雨是悲欢离合。

打一支火把走到船外去看山头被雨淋湿的麦地

又弱又小的麦子

然后在神像前把火把熄灭

我们沉默地靠在一起

你是一个仙女,住在庄园的深处

月亮 你寒冷的火焰 你雨衣中裸体少女依然新鲜

今天夜晚的火焰穿戴得像一朵鲜花

在南方的天空上游泳

在夜里游泳,越过我的头顶

高地的小村庄又小又贫穷

像一棵麦子

像一把伞

伞中裸体少女沉默不语

贫穷孤独的少女 像女王一样 住在一把伞中

阳光和雨水只能给你尘土和泥泞

你在伞中,躲开一切

拒绝泪水和回忆

1986年9月,海子去找沈碧,他们在熟悉的河边走了很久,却仍是言语寥寥。河水中倒影的他们,像两个陌生人,只是偶尔微笑致意。而这样的微笑,早已含了离别的苦楚。海子的泪水流入心底,无人看见。沈碧定然知道他的痛苦,却无能为力。她没有给海子温暖的答案,秋风四起的时候,她注定要去远方,彻底离开海子的世界。她是枝头的叶,而海子是那棵憔悴的树,长在落寞的天涯。

世间许多相逢都是如此,两人从远方赶来,赴那红尘的约定。相见的日子,尽情欢笑,以为可以天长地久,可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离别的路口,于是默默挥手,各自荒凉。似乎是毫无痕迹,深情的人却早已心伤暗结。只是所有的悲伤都藏在心底,如暗涌的河流。那些年的海子便是如此。

无情不似多情苦。说得多好,若能做到无情,也就没有所谓的悲欢离合,也就没有那么多飘零时分的默默无语。可是人若无情,生于红尘又有什么意思。天生多情的人,不会吝惜生离死别时候的悲伤和泪水。或许,悲伤也是一种美,无情的人永远不会懂。

海子终于对那段爱情绝望了。他只想要简单的爱情,彼此携手畅游人间,没有贪求,没有虚伪,只是彼此相依,不离不弃。纯真的海子对于整个世界总是有着简单的态度,他以为一切简简单单便好,可是红尘俗世哪里有纯净如水的爱情。这终究是个物质的世界,再美丽的爱情也要面对柴米油盐,生活从来都是这个模样。世间能有几对恋人在老去的时候仍如初见,陪着彼此看花谢水流?

深秋的时候,海子的初恋彻底画上了句号。沈碧的父母为了让海子离开沈碧,甚至对学校施加压力。于是,那段从秋天开始的爱情,又在秋天落幕了。海子对沈碧一往情深,可是那时候,他料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了断情缘,有些人可以淡然处之,开始下一段爱情旅程;有些人却落得满身伤痕,仍在原地回忆遗失的美好。显然,海子属于后者。在沈碧之后,他遇见的所有女子都不能让他这样刻骨铭心。或者说,从此以后,他从未这样深沉地爱过。

以前的夜里我们静静地坐着

我们双膝如木

我们支起了耳朵

我们听得见平原上的水和诗歌

这是我们自己的平原、夜晚和诗歌

如今只剩下我一个

只有我一个双膝如木

只有我一个支起了耳朵

只有我一个听得见平原上的水

诗歌中的水

在这个下雨的夜晚

如今只剩下我一个

为你写着诗歌

这是我们共同的平原和水

这是我们共同的夜晚和诗歌

是谁这么说过 海水

要走了 要到处看看

我们曾在这儿坐过

沈碧注定是海子生命中的过客,他们的爱情,注定要以曾经沧海难为水为最后的记忆。可是深情的海子却总是无法释怀,他甚至差点自杀。他的秋天猛然间转入了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