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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流动之水自清,圣杯一(7)

“也许良柯并不喜欢我,”茉莉摇着头,“不过是政治婚姻罢了,他父亲不是县委的副手吗?只是我跟良柯都没有特别地反对,或许我们也都是怕人生的……”

客厅的大窗没有合上,烟岚洇透了半个天空后也生出风来,吹得窗幔鼓荡着,让人联想到十七八世纪里欧洲女人圆圆的裙箍。

茉莉又过来够逾白的眼镜。他还要躲,忽然听见她低声说:“你还要躲,还要跟我认生吗?”

逾白心里淌过一阵子无言之恸,于是死心让她把眼镜摘了去。

他自顾自地想到了深圳。那是一座翠玉生光的城市,虽然处处只要金钱、不近人情;这里却是没有上颜色的素描画,伴着黑夜加倍,素描的味道也深重起来。他往客厅外看,只看得见纪梵希礼服的浓黑。

然而还听得见鸟音,那辨不清楚方向的鸣叫就是四面楚歌。

七月十五的中元节,老师勉力在黑板上画了几笔就让放学了。逾白回到家洗了洗,换上一身干净的灰格子衫。就要出去时母亲叫住了他:“晚上早些回来,还要去给你爸爸烧些东西。你陪着我——一个人怪犯怵的。”

逾白应了一声,将书包的肩带拉在两面肩膀上,从葡萄架漏下来的银河星汉的碎影子上穿过去。

越往南走,越见荒芜。几幢房子久不住人,两片门扉都关得紧紧的,像紧闭的女孩子的双唇。逾白挑了空地上一处拱起来的土坡,觉得那几株辛夷花够美了,就蹬上去取出背包里的木匣子。逾白凡事总要做得足够美了才肯罢手。他想,一生中总会有那么几件非办不可的事,做得足够美了才算圆满。

茉莉呢,也非她不可?

逾白推开匣子,一团白皑皑的雪绒,是只白猫,死亡之初还是睁着眼的,睁得让人周身冒汗。他伸手下去架在它的脖子上,希望它忽然梗起来。然而一圈毛茸茸的皮肉环成镯子搭在他手上,头偏在一旁,嘴唇微微地掀开一条缝。

逾白再也忍不下去,抽抽搭搭地哭了。辛夷花的花叶从一边坠下来,眼泪一样流了一匣子。

前一天,逾白终于同意跟着茉莉放学后一道去她家里。这还是经过了她苦口的劝说:“你不为我,为了看看小绿叶也应该去。难道一辈子不看它了?”

她既这么说,逾白也就顺水推舟。然而他对于她家那幢白色的洋房总有一种不能描画的恐惧。

他们两个进了门,发现良柯端正地坐在院子里,帮侍弄一盆滴水观音的白太太架着水壶。他早已经换下了校服,换上一件扣得郑重的白衬衣,套着一件黑光棉的剪尾衫,下面是黑红的灯芯绒裤,翻毛的骆驼皮鞋。他看逾白和茉莉回来了,就将水壶放下去,眉目英气地笑道:“你们两个怎么能私自结盟呢,魏蜀吴少了一个可就不成事了。”

逾白见了良柯就不怎么自在。总是这样热忱,难道他良柯就不能装出相逢不相识的样子来?那墨迹一样的眉毛真是越来越难看了。

白太太把花镜折好,张着双手仿佛翅膀一样将他们三个围进客厅里,然后一边嗑瓜子一边说话。良柯天生就懂得与大人交谈,连白太太都肃然起敬,跟他谈起来他父亲工作上的人事斗争。茉莉听得没趣,悄悄碰了碰逾白的胳膊说:“你看良柯,总有一股老人魂似的,跟我妈都聊得起来。”

逾白痴痴地道:“也许你妈妈更喜欢这样务实的。”

电视中放着一部琼瑶的旧电视剧《苍天有泪》,里头一个女孩子稚声稚气地说:“我们寄傲山庄是不欢迎你这样的人的。”逾白吓了一跳,以为她是冲自己说的。

茉莉盯住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起伏跌宕的山峰与沟壑,片片石鳞织成一件旷古的羽衣,看得她脸上红红的。

“你是不是担心了?”茉莉问道。

逾白看了看她,笑着问:“我担心什么?”

“你没有一点儿可担心的,为什么还要这样不快乐?”茉莉幽幽地说,“你存了心事不明讲出来,我就无法可想了。我离你这么近,却常常觉得连你的呼吸脉搏都抓不住,只有空空的一具衣服壳子,跟蜕完了的蚕蛹似的。”

逾白心道,是我不愿跟你坦诚吗?是你周围一层层磨不透的茜纱窗让你成了孤鸿缥缈,让我割须弃袍。

“我父亲回来了。”茉莉倚着沙发背望向窗外说。

茉莉的父亲白中舫进了门,在院子里待了片刻便撩开门帘进来了。他往客厅里一站,立刻有一阵酒气扑进来。

白中舫的脸上泛着白气,方方正正地压在斜向梳理的厚发下面。他穿了一件勾织点灰呢大衣,里面套着政府部门的一式蓝黑装。一条薄纺线围巾拆开了搭在脖子上。

“你又喝酒了。还想再搭个桥吗?”白太太拨了拨鼻梁上滑下来的金边夹鼻眼镜,叹了口气。

“抱歉夫人,又把禁令忘后边了。”中舫白涔涔的脸上透出一小截红晕,着魔一样地醉笑。大概是酒意翻了上来。

茉莉给中舫拎来拖鞋,努着脚帮他摘下围巾,又帮他把大衣脱下来,蹙着眉头说:“爸,你以后少找麻烦吧。添花也就算了,你倒隔三岔五地添些乱子。”

中舫笑呵呵地说:“我就这么招人嫌?”他又转过去郑重地拍了拍良柯的膀子,“刚才陪我喝酒的几个里面就有你父亲。他是员骁将,可不会像你这么老实。我们俩斗了半辈子,你说能不能找个和解的由头?你来说说,良柯。”

良柯明白这是醉态。他想着白太太自然会来招待,也就笑了笑,礼貌地让过去。

逾白向沙发角里挪了挪,尽力不让中舫看见。他并没有父亲可谈,若是被看见了也只能引起一阵尴尬的寒暄,于是找个机会带着茉莉出去了。

“小绿怎么样?我妈妈实在没有精力照看了才会托给你的。希望没让你为难。”走到门外时逾白道。

“它跟你一个样,安静又不怎么动,养起来半分力都不费,”茉莉笑着说,“主仆两个这么像的我还是头一遭见。”

两个人走进厨房,翻开白纸箱的折盖,便看见两只怯生生的黑眼珠从里朝外探望着。

逾白难得地畅怀笑起来,伸手在小绿的颈窝上挠揉。茉莉索性抱它起来,将脸贴在白绒绒的毛须上,不着意地也就贴住了逾白的手背上。她分不清楚是要小绿还是要他的手。

“志愿你想要怎么填?”茉莉抬起头问。

“我要报外面的学校,到外面世界去走一走。在这个地方我觉得自己更像个外来客。”逾白背着脸说。

茉莉顿了很久没说话。晚霞照在白家的院墙上空,淡得很,一条一缕,像淡粉的莲花瓣。

“主雅客来勤。你就是受了委屈,我这个主人也算不上雅?”茉莉摇着小绿,是对它说的。

她又走了两步,脚下一绊失手将小绿丢了下去。它自己在空中调整了一下,落地便蹿了出去。逾白也没有在意,跟在后面要去找它。茉莉也下到院池子里,躲进他的影子里走。

年月就是这样岁岁生黑,一寸寸加长他的影子,直到完全埋没了她。但她是心甘情愿的,于是慷慨地去赴他的黑潭。

他们走进门厅,忽然从里面叫出一阵完全走了音的嘶嚎,听得人毛骨悚然,像在一片雪原上赫然发现一颗滴血的心脏。

两个人几乎沉浸到这段震惊里去了,愣愣地看着这声惨叫扑着翅膀飞出白家,飞进天空里。

还是逾白先回过神来,慌急地冲进去,把帘珠子都扯了一地。茉莉掩了掩嘴,踩着遍地的彩玻璃珠子去追他。

客厅里只亮着一杆落地灯,黄黄的有一种迟暮的凄惨。茉莉跟到楼梯后的走廊上,看见几个人围了半壁在那里站着,仿佛围着打碎了一地的花瓶。良柯木桩子似的,站着不说话;中舫的酒还没有凉下去,仍旧笑着。只有白太太捏着凤纹披肩的两角,抬起脚踢了踢小绿的身子,要看看它死透了没有。

“这个小东西跑得忒快,一不注意就钻到脚底下去了。”中舫先开了口,笑着对白太太说,“我还以为你换了家里的毯子,怎么突然就软得吓人了。”

白太太闭嘴不答,裹紧了披肩愣怔一会儿才喊道:“阿霞,阿霞,你来一下。”

“妈,霞姐今天回家了,你忘了?”茉莉幽灵一样从黯淡的黄光里浮出来,声线枯涩地道。她死死握着逾白的手,却没有底气瞧一眼他怎么样了。她忽然想起来《红楼梦》,从几年前逾白跟她的关系就是荣国府没落坍颓前的一层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然而这最后一点儿维系终于也被她父亲踩灭了。现在她只想逾白还念着两个人的过去,在父母面前给她留个全尸。

“我倒忘记她回去了。”白太太一手扶着额头,不大畅快地对中舫说,“你真该小心些,弄死了它终究是麻烦。”

“你们娘们儿太多虑了,好好的心思都花在烧香拜佛上面。”中舫捋上袖口,露出两截白色的手臂。他又转过去,戳了戳良柯的胸口,顶得他直往后退,“怎么你也害怕?”

良柯笑了笑,挺直了背摇头。他的秀眉跟短发在暗处连成了一片黑玉。

“那才行,我虎女可不会嫁犬子。你以后跟着你父亲多历练才让我看得上。”中舫正色说,然后提起小绿的尸体往外走。

逾白早就把怒气按下去了,如今他只是一点点地生出恨来。

白太太绝口不提小绿的家源——她明知那是逾白托过来的。她也无暇再去看他一眼,只显出很累的样子,一手按着披肩一手扶着楼梯便往上去了。两只玛瑙的女鞋嗒嗒敲着梯阶,像一颗计了时的炸弹。这炸弹嵌在逾白跟茉莉中间。

良柯见白太太上了楼去,终于活过来,要去抱一抱逾白的肩膀。逾白猛地扯开他的手,甩得用力,连衣服都扯豁了。几粒扣子嘀嗒在昏暗的走廊上,倒像是逾白不争气地哭出来。

良柯揉了揉手,弯下腰摸索摔散的衣服扣,沉沉地道:“我并没有得罪你,犯不上这么恼我。方才茉莉爸妈干的那出事,你为什么一个字也不肯说?”

逾白并不管那些,径自往外逃出去了。

茉莉站得远些,不敢上去。逾白在土丘上一下一下凿挖,也并不当她在旁边。所有的男女恋人里总有一个要当关云长,不惜刮骨的自残也要用那声音去刺爱人的心,要他或她心冷。

“你就是不再理我了?我爸妈千错万错,我也不值得你理了吗?”茉莉哭着道。

逾白狠命抓着枯黄的焦叶,怎么也挖不到底似的。头上云阔天高,几只断雁起了劲儿地叫,把秋空涂了一片漠黄。剩她身上的长衣是唯一一口蓝泉。

“我明白了。早知道是这样,就不该给我这个,白让我做这么些年的梦。”茉莉拔下手指头上一只金晃晃的圆环给他掷过去,砸在叶子上滚了几圈,终于站不住脚躺下了。

逾白看也没看。他用琴弦箍了一枚粗陋的戒指给她,实在是稚气。又不是足金的,怎么锁得住她呢?而且他连父亲也没有,妈也不是亲的,自己只是被抱进江家续嗣罢了。

茉莉哭得眼泪凉透了才死了心,又呆望了他几眼,转身要回去。逾白忽然在后面冷笑着:“你姓白,我却叫逾白。逾白逾白,逾尔之白。我既逾白,你白家的女儿怎么能配得上我呢?”

茉莉呆怔着回看他,觉得他满脸是邪狞的笑,万花筒一般摇天转地。她眩晕着抓起一条树枝就朝逾白投过去。

逾白也不躲,直挺挺地让树枝扎了,捂住左眼闷闷地哎哟一声。茉莉吓得慌了神,跑来扳他捂着眼的手,被逾白恼火地一把推开。她没踩稳,横着从坡上滚了下去。蓝长衫上滚了一层的枯叶,满头满脸也都是些碎沫子。

逾白狠狠心不去管她,自己跌撞着往回跑。他是赢了,在一场男女的肉搏里赢得彻底。

“真是没注意到,原来月亮都出来了。我该回去了,不然我妈要着急上火。”逾白站起来,捞起他的外衣。

茉莉没有留他,只好说了个“好”,跟在后面要出去送。街上的路灯照出一片片惨亮,像日本艺伎涂出来的鬼魅的一张张白脸。粉蛾盘桓着不去,撞出恼人的锒铛声。

“你以后在深圳落了家,就没有来我这里坐坐的时候了。”茉莉低着头说,双手扯紧了衣襟,很冷似的。

逾白看到她手上戴着一枚金戒指,忽然想到那只可笑的圆箍。也许它现在还在那个土坡上躺着吧。在别人,从来都是恨不相逢未嫁时;他们两个占尽天时与地利,究竟也没能守住一个黄金盟誓。

他一笑,就要回去。

茉莉突然在后面哭起来,喊道:“你有多大的架子是当年不能放下的!你有什么身段是不能放的!”她反悔了一样,前面的端庄矜持都作废了。

逾白听见她在背后哭,心里忽然轻快了。十年的紧箍他给自己戴在头上,给自己念咒,现在终于摘下来了。

晚上的云雾很浓,下弦月遮遮掩掩得不显白,像女孩子的粉指甲。

客厅的灯大亮着,江太太正坐着看电视。她大约在守着门等逾白,困倦的皱纹一条条盘在眼上,是惊心的老态。见逾白进了门,忙站起来给他预备热水。

逾白见了妈妈的老态,心里一阵紧缩的窒息。他脱下鞋子站在门口说道:“妈,你也很累了,歇一歇吧。”

江太太停住看看他,略略笑了一下。

逾白进了房间,也不开灯,坐在床上浸着稀疏的黑夜。地上积了水似的空明,流月去无声。隔着床,那位橘色的侍女静静立着,正冲着逾白甜蜜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