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接到露露
6月12日下午两点多,我赶到奥克兰机场国际到达大厅迎接露露,还没来得及查询她坐的航班是否已经抵达,她就远远地看见了我,拖着一只黑色小行李箱一路小跑过来与我会合。飞了十几个小时,露露显得有些疲倦,眼睛周围的妆掉了,可是看到我她还是不自觉地笑起来。她穿着一件长长的黑棉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儿,她骂我说骗她,新西兰根本没那么冷,早知道她就穿花裙子过来了。
“走吧,别人还等着我们呢!”我拉过露露的行李箱,她很自然地挽住了我的胳膊。
“别人等着我们?谁?”露露奇怪。
“不是跟你说过吗?”本来我应该会不耐烦的,可是当着她的面就没脾气了,耐心解释道,“有人来给我们接机。”
“这么好?免费接机?”
“是啊,不是让你从国内带条烟过来吗?带了吗?”
“带了,在包里。”
“那就好,到时候把烟给他就行。”
这次我联系的接机人依然是亚当,就是那个在我刚刚抵达的第一个晚上接我的机,然后一路上不停地讲新西兰坏话,给我灌输负能量,差点害我当场决定回国的北京男人。原本我不想再找他,因为他实在太扫兴,可我住在Tauranga时通信不便,联系其他接机人更麻烦,就还是找了亚当。反正三个月过去了,我对新西兰有了自己的认识,不会再轻易被他的负能量所影响。
“这是你女朋友?”我坐在副驾驶座,露露坐在后排,可能是飞了太久没睡好,她很快就睡着了,然后亚当悄悄问我。
“嗯。”我点点头。
“不错啊,是美女哦。”亚当说。
“算是吧。”我笑笑,“你呢?最近怎样?”
“还是老样子,我决定过段时间回国。”亚当告诉我。
“回国?那你老婆和孩子怎么办?”既然亚当在新西兰生活不开心,回国也不失为一个更好的选择,可是对于有家有室的他来说,做出这样的决定并非易事。
“不知道,到时候再商量吧,反正我不想待在这里了,太受罪!”亚当一脸茫然地望着前方。这个世界真奇怪,有的人拼命想留下来的地方,有的人却拼命想离开。
这次亚当出乎意料地没有灌输负能量,他只是与我聊了聊我在新西兰这三个月以来的生活状况。不知为何,我居然隐约觉得亚当有些羡慕我这样的生活,他之所以要给别人灌输那么多负能量,或许只是不敢面对自己不如意的生活的懦弱感在作祟罢了。
正好赶上下班高峰期,车子开开停停,天擦黑了才抵达目的地。依然是我最开始住的那家Verandahs背包客栈,一切都像是场轮回,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似曾相识,却截然不同。当然,都是因为多了一个露露。
我预订了大床房,露露实在累得不行,加上时差还没调整过来,她澡都来不及洗,就趴在床上沉沉睡去。我暂时不困,放好行李,洗好澡,到客栈四处闲逛,怎么才三个月没来,就有了一点故地重游的感觉?
“哎,你好……”我走到厨房,突然有一个坐在餐桌旁的女孩用中文跟我打招呼,我愣了一下,确认她是在叫我,才停下来看她。一个圆圆脸的小姑娘,学生头,我记得在哪里见过,可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你……你是?”我不好意思地问道,新西兰是有多小,居然能让我遇见熟人?
“我们以前就是在这里见过啊。”圆脸小姑娘提示了一句,我终于想起来,那是我第一次住这家客栈时遇见同样来打工旅行的小刘,这个圆脸小姑娘跟小刘住同一间屋,和我差不多同一时间来新西兰,也在这家客栈换宿。为了赚钱买车,当时她另找了一份夜间服务员工作,早上8点下班回来,又要马不停蹄地给客栈做卫生清洁。我只匆匆见过她一面,可能是睡眠不足,当时小姑娘脸色很难看,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这一次见到她,气色好多了,难怪觉得熟悉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经过介绍,我知道了小姑娘名叫Judy,浙江人,现在她没再做之前那份吃力不讨好的夜间服务员工作(据说还是一份黑工,工资不打税,老板是不太友善的中东人),而是找了份白天上班的面包房工作(华人老板,合法工作,工资正常打税)。因为时间冲突,Judy没法继续换宿,她又懒得另寻住处,就花钱继续住在这家背包客栈。
三个月了,回到我来新西兰住的第一家背包客栈,居然还能碰见熟人,这让我心里多少有点温暖的感觉。我和Judy闲聊,她抱怨现在面包房的工作其实一点也不轻松,整家店只有她和老板两个人,忙得马不停蹄,每天晚上回来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我本以为做室内工作会比我们摘猕猴桃那样的户外工作轻松不少,谁知各有各的苦。想在一个地方存活下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回到房间,露露仍在呼呼大睡,我在她身边躺下,自然而然地将手伸过去搭在她的腰上。她似乎醒了,条件反射般地扭动几下身体,企图将我的手甩开。我便识趣地将手拿开,心里却有些不好受。这不是我想象中久别重逢的场景啊,未免也太平静了点儿吧?
第二天天气不好,灰蒙蒙的,时阴时雨,新西兰标志性的蓝天白云完全看不见。露露睡到下午1点多才醒来,梳妆打扮了快一个小时才出门,我已经在厨房准备好了吐司和牛奶,随便吃了点之后我们就出门了。
露露牵着我的手逛街,就像所有情侣在公共场合应该表现出来的样子一样。虽然奥克兰是新西兰最大的城市,但是对于上海姑娘来说,这里的繁华程度连上海郊区都不如,加上天气不好,风景也大打折扣,我一下子想不出该带露露去什么地方。
背包客栈附近的街上有许多二手服装店,价钱便宜,许多打工旅行者为了省钱都会到那里去买衣服。对于露露而言,这些在国内独一无二的复古衣颇具时尚感,是奥克兰唯一吸引她的元素,于是在这些二手服装店挑选衣服成了她最热衷的旅游项目。
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到底该怎样安排露露接下来的旅行?如果没有风景,新西兰就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美食?新西兰能有什么美食?街上的中国菜、越南菜、泰国菜、法国菜、意大利菜,都没什么特点。好在后来露露说她想吃薯条,我就带她去吃了炸鱼薯条,这种在向来以“鬼斧神工”著称于世的英国料理里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代表小吃,也同样成为新西兰唯一有特点的食物,真可怜!然而,炸鱼薯条露露仅仅吃了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想吃了。
新西兰的商店都关门很早,在大城市奥克兰也不例外,下午5点钟街上就没什么人气了。这一天下来,让我备受挫折,因为露露没有表现出兴奋的样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逗她开心。她总是说,挺好的、挺好的,但跟我之前所设想过的情景落差很大。
回去时,我在超市买了食材,准备亲自下厨做晚饭,好好补偿一下。露露上楼换了身轻便的衣服下来,我们又在厨房遇见了Judy,就介绍她和露露互相认识。我做饭时,两个女孩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这让露露对于新西兰打工旅行的真实生活有了更深的了解。
“啊?Judy竟然是90后?”吃晚饭时,露露惊讶地问我。
“对啊,怎么了?”我不明白露露为什么如此惊讶。
“90后的小姑娘就一个人跑来打工旅行?太强了吧?”露露说。
“对啊,你看Judy在来新西兰之前,也是娇生惯养、什么都不会做的小公主,现在还不是什么都会了?”我指了指Judy,她正在炉灶前准备做晚饭。
“我可没那么勇敢。”露露噘噘嘴。
“真应该让你来锻炼锻炼!”我半开玩笑地说道。
吃完晚饭,我拿着脏碗脏碟去水池清洗,露露也没挪动半寸。其实我不可能让露露洗碗,但我希望露露多少表现出一点类似的意愿,不要让我觉得自己是在服侍她。可是露露没有,她理所当然地等着我去洗。
“你知道新西兰有条法律是这样规定的吗?做饭的不洗碗,洗碗的不做饭哦。”我故意逗露露,她大笑几声,骂了一句:“屁咧!你当我白痴哦!”然后,继续坐在原地没动。
2飞往皇后镇
我是一个过于敏感的人,我总觉得自己和露露之间有些东西不太对劲儿,她一直有意无意地避开我,除了出门逛街会牵着或者挽着我的手,我其他所有进一步的亲热举动都会被她毫不留情地挡开。
刚开始我以为露露还没适应新环境而导致情绪异常,就没往心里去。可是当我们第二天晚上躺在同一张床上,她却背对我刻意保持距离;如果我主动碰她,她会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地将我甩开;到最后我甚至有些恼火了,她依然不肯妥协。这让我心生纳闷,即便身体不舒服或者性冷淡,可为什么连拥抱都不行?
这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至少这不是正常男女朋友在一起时该有的样子。
“你没事吧?”我问。
“我没事,睡觉吧。”露露只是这样回答我。
接下来在奥克兰的时间,情况并没有好转,露露依旧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我对她的服侍与照顾,她考虑的永远只是今天要去哪里玩、她要穿哪一套衣服,甚至没有问过一句我在新西兰打工旅行的情况。
摘猕猴桃的工作已经结束了,而我的银行账户仍未收到工资。我去催Tracy,她告诉我工资已经发下来了,让我再等等,最后两周没交清的房租等我工资到账后再补,暂时不着急。见她居然主动破例让我推迟交房租,我就没继续跟她争执。可我账户里仅剩的积蓄经不起折腾,马上就见底了,只好让露露先给我一点。
“不好意思啊,我也没想到工资到现在都没发。”我接过露露交给我的500纽币,抱歉地说道。
“没关系。”露露回应,“我来旅行本来就该我自己出钱。”
话虽这么说,但我的自尊心多少受了些伤害。露露的出现,如同在一场虚幻的美梦里撕开一道残忍的现实的口子,原本被暂时抛开的现实问题此时又多多少少浮出了冰山一角——对啊,我没钱,这在新西兰打工旅行不是一个问题,可是在现实生活中就是一个大问题,尤其是面对露露这样的上海姑娘时,我骨子里的自卑感开始偷偷作祟,而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我的窘迫,反而有意无意地将我们之间这种隐秘的裂缝越扯越大。
“如果一个男生专门给他喜欢的女生亲手做了一桌菜,当然,只是家常菜而已,而同时另一个男生花钱约这个女生去西餐厅吃一顿大餐,这个女生应该选择跟谁去吃饭?”晚饭时,我若无其事地问了露露这样一个问题。
“当然是去吃大餐啊!”露露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可前一个男生付出了心意,而后一个男生只是出了钱啊。”我对她的答案有些失望,便补充了一句。
“啊?这样啊?”经过我的提示,露露似乎才想到这一层含义,“那就要再考虑一下了。”
“还要考虑?前一个男生就那么不值得交往?”我急了。
“也不是啊,家常菜天天都能吃,可大餐又不是经常能吃到。”露露夹了一块红烧牛肉放进嘴里,嚼了几下然后回答道。
我心里突然有些难受,赌气般地将菜塞了满嘴。对啊,这桌菜就是我亲手做的,可是没办法,仍然抵不过大餐。我突然搞不懂,到底是我太不现实,还是露露太现实?
既然露露一心想的是吃“大餐”,在奥克兰的最后一晚我就没下厨,这天我的工资刚好到账——一共工作四周,这次只发了前两周,后两周的工资仍要继续等。我把尚未结清的房租补给Tracy,余下将近1000纽币,多少挽回点自尊心。于是我在导游书上查了几家位于市中心的西餐厅,准备带露露去好好吃一顿。
结果,到了那几家装修豪华的西餐厅前,露露却怎么都不肯进去,最后只好退而求其次,我们选了附近一家装修简单的亚洲餐厅,吃了两份无比“昂贵”的盖浇饭,我心情还不错,点了瓶啤酒慢慢喝。但露露却有些心不在焉,问她怎么了,她又说没事。我能感觉到,这次旅行对她而言,其实也是有心理落差的。
露露运气不好,在奥克兰就没遇到晴天,天总是阴沉着,不时下点小雨,让人心情也爽快不起来。吃完晚饭,我们踩着路面倒映着各色霓虹灯的积水往回走,露露依然挽着我的胳膊,靠在我的身上。
我跟露露聊着自己在新西兰的所见所闻,在提到西方国家的家庭关系时,我说他们不仅在谈恋爱时都保持财务独立,连婚后也一样。我还住在小镇Te Puna时,有一次保洁阿姨来打扫卫生,Ada跟保洁阿姨拉家常,得知保洁阿姨家里居然有好几片果园,在当地绝对是富裕大户,那她为什么还要辛辛苦苦地出来做这种低薪的体力工作?保洁阿姨告诉Ada,那些果园属于她老公,她的钱得自己赚。Ada想了好久都无法理解,结了婚为什么还分那么清楚?这不是很奇怪吗?但西方人自己觉得很正常。
“你觉得呢?”我问露露。
“我不知道。”露露摇摇头,“我只知道在上海,女生花的钱都得男生出。”
“全得男生出?”我突然觉得压力很大。
“是啊,吃饭得男生买单,出去玩也得男生付钱,这是应该的啊。”露露说得理所当然。
“那女生呢?女生什么都不用出?”我不知道露露有没有察觉她的这句话对我杀伤力很大。
“在上海,家长都是这么教的啊。”显然,露露没有察觉到。
“那……我没有帮你承担这次旅行费用,你是不是不高兴?”我反问露露。
“没有,没有,我的意思是,如果男生承担得起的话就得男生付,如果男生承担不起就另当别论了。”露露赶紧改口,但改过的说法似乎没有起到缓解作用,反倒让我更难受。
“算了,不说这个了。”我和露露接下来都不知道该聊什么,默默地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