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清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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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这是一处僻静幽深的小院,青砖铺地,藤萝攀房,绿苔染墙。窦光鼐在院中踽踽独行。

作为浙江学政,窦光鼐掌通省之考试、教育。各地学校政令修订,州县岁、科两试,皆需亲身主持。每年还要遍省巡历,每至一处都要察师儒优劣,考生员勤惰,升其贤者能者,斥其不帅教者。因此,窦光鼐有很多机会与位居下层的读书人相识,也有机会与各州县的乡绅佐役打交道。对浙江通省亏空之事,早就洞察于胸。而他之所以隐忍不发,未像过去那样挺身而出,不辩清是非曲直绝不罢休,是因为乾隆有三年期限,福崧有至清名声,而他自己也学了些明哲之术。

但到了今天,窦光鼐实在是无法再忍了,三年期限已到,浙江亏空如故。而且,福崧统计上报的是三百三十四万两白银,而实际数字大约要五倍于此。如今,福崧竟在公堂摆设香案,希冀于众官良心发现,自补亏空。窦光鼐一想到此,心中便不住地冷笑。

“秉笔直书,将浙江之情如实上报皇上。”但想到此,窦光鼐却又是一个寒战。此时我窦光鼐还是过去那个耿直无畏、倔强不屈、只为清名、不顾前程的窦光鼐吗?窦光鼐竟不能给自己一个明白的答案。

从上面来说,学政实为京中外派官吏,未奉旨不得干预地方事务,自己一道奏折上去,便是越权干涉,罪虽不大,亦难逃惩罚;从下面来看,浙江道府州县,几乎无处不亏空,无官不担债。一旦将亏空之事如实上报,必是在浙江官场中打出一颗轰天响炮,从而使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今天上午,巡抚大堂之上众官的反应,便可见一斑。

窦光鼐想到此,停步了,抬头望空。此时虽是正午,天却阴沉沉的,北风吹得正紧,带着丝丝寒意,穿过口鼻,沁透心肺。窦光鼐沉思良久,仰天长啸,近乎癫狂地放声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窦光鼐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千里之外的皇上被这些小人欺骗。况我窦光鼐常常自比皋陶,欲效子产,而三年浙江不平之事郁结于胸,如鲠在喉,这样的日子,我实在是不想过了。林升,研墨铺纸!”

家人林升早在书房里侍候着,一听此话,急忙掸尘拂灰,研墨铺纸,备笔摆砚。窦光鼐走进书房,拿起笔来饱蘸浓墨,略一思索,下笔写道:

臣窦光鼐获罪而奏:当初福崧办理浙江省亏空只据司道上报之数统计,并不属实,实际之亏空远大于此。如今按上报之数十不完一……

刚写到此,林升走过来道:“老爷,学政副使李大鼎求见。”

“叫他进来。”

当年的上虞县知县李大鼎,如今在窦光鼐的提拔下,已经升任正五品学政副使,是窦光鼐的副手。

李大鼎进来施礼道:“下官李大鼎拜见大人。”

“我早说过,你我相识多年,不必拘于虚礼。你还是改不了。”

“您既是我的恩银(人),又是我的上司,我怎敢废礼不尊,那岂不是罪过?”

窦光鼐点点头道:“你来得正好。你看,这是我要上报皇帝的折子。窦某欲将浙江亏空之内幕一举揭开,惩贪肃吏,充盈国库,以报皇恩。”

李大鼎大惊道:“大人万万不可啊。”

“此话怎讲?”

“浙江吏治之暗,已到不见天日的地步。上下官吏相互勾结,盘根错节,岂是大人一纸奏章所能解决的?下官恐怕大人上奏之后,不能得功,反而招祸。我知大人报主心切,且胸怀坦荡,绝无私利之谋。却不忍您被万众所指,千人所忌。卑职不才,愿为大人担起此责,这个折子,就由我上吧。”

“错!你一个五品文官,虽有上奏之权,但人微言轻。你最高不过是做过云南正四品粮道,与京中之重臣也皆无交往。别说皇上,就是军机、内阁、六部、通政使司这些地方你就过不去。一纸轻鸿入京,如泥牛入海,声息皆无,反而招至灾祸,是无益无用之举。”

“大人!”李大鼎悲声道,“可下官不忍您独自赴难啊。”

窦光鼐忍不住鼻子也有些发酸,轻声道:“我年已望七,致仕在即,如今已做到二品大员,本可以稳稳当当混上数年,告老回乡,到时说不定还能捞一个赏一品供俸。如今却自涉险地,岂无顾虑?但目下事态紧迫,如不速将浙江真相上报于圣上,福崧最终势必会和浙江省内大小官员勾连营结,通同蒙蔽。到那时再查浙江亏空之账,就更是难上加难了。浙江亏空之案误国害民,上欺君父,我窦光鼐那时还有脸面在乡中独享清闲、娱情弄雅吗?”

李大鼎此时已经是泣不成声:“大人,您要保重!”

窦光鼐大笑道:“此乃青史留名之举,何故做此悲切之状。来,我们共同推敲一下这折子的结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