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宪益是以翻译工作立身于世的,他一生的最大成就也是翻译,所以在任何地方、出自任何人之口的对他的介绍,排在第一位的,就永远是翻译家,著名的翻译家,其次才是学者、诗人等等别的身份。
杨宪益虽然译作等身,但他并不愿意把译事看得过重,晚年接受采访时他还说:“翻译没有什么,翻译就跟做木匠一样”。甚至于拒绝翻译家的称号,说,也许有人是翻译家,反正我不是翻译家。谁要做翻译家——有人愿意当,闹得很热闹——让他去做好了。杨宪益如此,固然是谦虚,但也并非完全是虚言。如果当时生活道路的选择可以随心所欲,如果生活可以重来,他不会选择将翻译作为一生的主业,这就是他“谦虚”的真正原因。
1.与卢冀野的友情
杨宪益翻译生涯的正式开始,大概要从他被梁实秋请到国立编译馆去算起。
杨宪益入编译馆,介绍人是学者、诗人、江南才子卢冀野。那年戴乃迭不被中大分校续聘,杨宪益很生气,当然他也不可能再愿意接受该校的续聘。他们的一位姓张的邻居,是一位年近七十的老先生,新创办的贵阳师范学院本来要聘他去做英文系主任,可他觉得自己年龄大了,不想再跑远劳力费神,就来问杨宪益愿不愿意代替他去做那个系主任。杨宪益想了一下,同意了。
杨宪益与贵阳师范学院一接触,就像遇到一个一见如故的人,简直无处不满意:中央大学分校地处农村,他妹婿陶醉的田园风光,在他却觉得踏着泥泞的道路上下课实在讨厌,而贵阳师范是在城里的;中大分校的政治气氛太浓,贵阳师范浓的是学术气氛;在他看来中大分校只有一些好教师,但没有优秀的学者,而贵阳师范却有一些学识渊博、很有教养的教授。总而言之,他说:“从重庆来到贵阳,我似乎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代:再也没有政治阴谋,没有流言蜚语。”
在那些与杨宪益颇为相得的教授中,中文系主任尹石公与他特别要好。他与杨宪益一样,也十分喜欢中国古典诗歌,他还定期与校外当地的一些学者举行诗歌聚会,杨宪益后来也加入进去,偶然与卢冀野相识。卢冀野年长杨宪益十岁,对他很赏识。
当时在重庆北碚,还有一个国立礼乐馆,可以说是国立编译馆的兄弟文化单位,卢冀野在那里做顾问。杨宪益到国立编译馆任编纂,住的宿舍是礼乐馆的一个小楼,也是卢冀野给他安排的,与两位音乐理论家杨荫浏、杨仲子合住。三人既都姓杨,杨仲子取古语“三阳开泰”之意,笑称这座小楼为“三杨楼”、“三阳楼”。杨宪益说那几年是他一生中除了牛津大学留学以外最愉快的时光,工作环境也舒心,与生活在周围的朋友相处也很好。
著名物理学家冯端妻子陈廉方曾经做过杨宪益儿子的书法老师,她家住在北碚附近的小镇天生桥,当时她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回忆了最初见到杨宪益夫妇的印象:
“在靠近北碚的那段公路上,我经常会遇到一对在散步的异国伉俪,他们边走边谈,总是面带微笑。男的穿长衫,女的是外国人,穿的却是布旗袍,十分朴素。因为她是外国人,所以特别引人注目。”
由此也可见杨宪益夫妇当时的物质生活虽然清苦,毕竟还是安逸的,心情不错。
杨宪益与卢冀野的友情一直持续到卢冀野逝世。他们在北碚,经常来往,读书,喝酒,吟诗。那时,杨宪益翻译之余,常将他在翻译中遇到的问题、产生的感想及考证分析而写成的文章投给报刊发表,卢冀野的鼓励使他写得更有劲。
后来文章多了,他把它们合成一集,1947年就由中华书局出版,书名《零墨新笺》还是由他的卢兄给取的。
卢冀野还给杨宪益的一本翻译苗族的创世史诗取名为《苗本事谣》。他俩还合作翻译过印度古代剧作家迦黎达沙的《沙恭达罗》,那是一本英译本,卢翼野不通英文,但对此书很有兴趣,于是即由杨宪益口述,卢冀野执笔整理,译成中国传统式传奇。工作进展速度很快,只几天便完成了,由卢冀野取名为《孔雀女重合金环记》。
1951年春,卢冀野因病逝世于丁家桥铁路医学院,年仅46岁,杨宪益曾前往悼唁。1996年,卢冀野家人为他印选集,女儿特地从南京到北京,请杨宪益作序。杨宪益欣然应允,在序言中深情回忆了他与卢冀野的友情,称卢冀野为他“半个世纪前非常要好的老朋友”。
2.在国立编译馆
杨宪益到了编译馆,梁实秋问他,想译些什么?他的回答凸显他的个性,令梁实秋不禁莞尔,竟是:“随便。”梁实秋想了想说,《资治通鉴》至今还没有英译本,你是否就来译它?杨宪益答应下来。
杨宪益与夫人合作,翻译了《资治通鉴》从战国到西汉的部分,翻译了《老残游记》,翻译了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散文集《朝花夕拾》、小说集《呐喊》与《彷徨》,翻译了当代诗人艾青、田间等人的诗,翻译了当代戏剧家郭沫若、阳翰笙等人的戏剧作品;汉译作品有英国散文家查尔斯·兰姆的代表作《伊利亚随笔》中的两篇,爱尔兰剧作家约翰·米林顿·辛格的几部独幕剧,英国骑士派诗人罗伯特·赫里克以及其他英国近代诗人作品。
工作之外,杨宪益还翻译了陶渊明、李贺等人的诗、温庭筠的词、唐代说唱佛经的底本(变文)、从佛经典籍《法苑珠林》里选出的梁武帝时代沈约、范缜等人有关“神灭论”的辩论、苗族神话叙事创世诗等古籍。
杨宪益的小妹杨苡后来回忆起杨宪益夫妇翻译时的情景,非常生动:
“他们是一个人对着书不停地打着字,一个人不停地念着,有时两人各自坐在书桌前埋头写着,有时他们又拿着书本在严肃地讨论,我早在40年代就曾看见我哥左手捧着一卷线装的古书,右手用手指顺行一行行地往下溜,嘴里用英语飞快地口述,我嫂嫂不停地打着字,好像他们在比赛速度,有时停顿一下,但很快地又在埋头‘比赛’。这样就完成了他们的初稿。我也见过杨宪益独自坐在书桌前,眼睛看着左手旁边一本中文书,
右手一只手指在打字,这样就打出译稿的初稿。初稿出来后,两人反复研究推敲,修改,辩论,往往反复多次,最后由乃迭打出定稿。”
1947年,杨宪益的英译本《老残游记》由南京独立出版社出版,翌年,又由伦敦Allen and Unwin出版社出版,同年中华书局出版了他的《近代英国诗抄》。总是因为战乱,杨宪益又与他人译了《资治通鉴》的南北朝部分,就未能继续下去,后来也未见出版。
抗战胜利后,国立编译馆回迁,杨宪益偕妻子来到南京。在此他们一直待到解放。
1950年,出于对外文化交流的考虑,对外文化联络事务局局长洪深建议创办一个外文版杂志,向西方社会系统介绍中国文学作品,时任文化部副部长的周扬也极表支持,即由刚刚从英国回来的作家叶君健负责筹备。
1951年10月,英文版《中国文学》杂志创刊,受叶君健之邀,杨宪益夫妇开始为该杂志提供译作。杂志虽然名叫“中国文学”,但实际内容却是“中国文艺”。文学之外,还有古今绘画,只不过文学的内容更多,除了译载新中国看重的以鲁迅为代表的现当代文学作品,还有译自《诗经》以来的古典作品,还有一些译自国内报刊书籍的文艺评论。
这年,杨宪益自称给他一生留下美好印象的国立编译馆被撤销了。
3.独特的翻译观
杨宪益的翻译生涯自国立编译馆正式开始,“非正式”则始于他的中学时代。那时他一度非常喜欢读外国作家的作品,因喜欢而读,因喜欢而译。最初是把一些外国诗歌译成中国旧体诗,有英国诗人雪莱的诗、弥尔顿的诗,有19世纪美国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之一的朗费罗的诗,莎士比亚戏剧中的诗,古希腊女诗人萨福的诗的片断。
杨宪益第一次把中国古典文学作品译成英语,是在留学牛津后期。他在女友戴乃迭的帮助下,把屈原的《离骚》译成英语,而且译成在18世纪英国诗坛占主导地位的“英雄偶句诗体”,并且特别模仿英国第一位“桂冠诗人”约翰·德莱顿的诗风。
英雄偶句诗体又称“英雄双韵体”,与中国讲究对偶的古典诗歌形式相近,特点是每行由十个轻重相间的音节组成,每两行押韵,隔行换韵。这种押韵方式不但使形式整齐美观,而且音调抑扬和谐。
杨宪益这样做虽属别出心裁,但也并不奇怪。他对中国古典诗歌情有独钟,自然容易接受和喜欢英雄偶句诗体。虽然不奇怪,但是译者仍然显得大胆,以至于上世纪50年代初,杨宪益的《离骚》由北京外文出版社出版,著名的英国汉学家大卫·霍克斯读到后,幽默地说杨宪益的译文在精神上与原著的相似程度,可以用一只巧克力做的复活节鸡蛋与一只煎蛋卷来相比。
杨宪益听了,哈哈一笑,并不以为忤,但后来他在翻译中也就不再采用英国格律诗体,而改用自由体了。原因却也不是他认为不好,而是觉得“吃力不讨好”。
除了《离骚》,杨宪益在这期间还翻译过屈原的《九歌》、《招魂》,翻译过东晋大诗人陶渊明的诗,他翻译的唐代诗人李贺的诗,发表在牛津大学的一个学生杂志上,还翻译过鲁迅的《野草》、《阿Q正传》。
1952年,杨宪益到北京参加“亚洲和太平洋地区和平大会”,在此期间见到了外文出版社副社长兼总编辑刘尊棋。当时,该社刚刚从中国文学出版社手上收容了《中国文学》杂志,刘尊棋便当面向杨宪益发出了邀请,请他去做外文社的专家,一来支撑《中国文学》,二来计划系统地翻译中外文学名著。
随后,杨宪益夫妇从南京迁至北京。他们在北京的第一个的家,安在了东城区的南河沿十一号。河沿,北方话是河边的意思。南河沿的意思并不是南河边,而是河的南端的岸边。河即原来的御河,是元朝郭守敬开凿的通惠河的故道。北京到处是古迹,这对于喜爱中国历史文化的杨宪益夫妇来说,可谓适得其所。
1952年《中国文学》只出了一辑,上面有杨宪益、戴乃迭合译的鲁迅的《阿Q正传》;在1953年的《中国文学》上,载有戴乃迭翻译的丁玲的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这年年底,杨宪益和文艺界、科技界人士应邀会见毛泽东主席。
杨宪益是一位生活态度相当恬淡的人,并且在日常生活中将这种恬淡表现得相当彻底。即使在他晚年总结自己一生的时候,也并不像一般人那样,因自己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精力付之于某件事情,就把那件事情的价值看得过重,说得过重。
1993年,香港大学同时授予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印度特里莎修女、菲律宾前总统科拉松·阿基诺、杨宪益三人名誉博士学位,称赞杨宪益“对开拓学问知识和人类福祉有重大贡献,在文学和历史学上有杰出的成就”。
应该说,社会对于杨宪益的成就有目共睹,也有口皆碑,但当中央电视台《大家》栏目主持人就此询问他如何评价自己一生的成就时,他的回答可以说是极其轻描淡写,他说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什么事都做了一点,但都没有做出什么了不起的成绩”。
主持人显然不肯接受他如此简单的回答,认为他过于自谦,于是进一步点明他英译了很多中国古典作品,并且高调赞为“可以说这是一桩功德无量的事情”。换了个人,也许会欣然笑纳,会微微颔首。可杨宪益却仍然不肯有一点点顺然,说:“我在翻译方面做的事情也很少。比如说国家外文局希望我翻译一百种古典名著,我大概也就翻译了三四种。”故意避重就轻,用数量来冲抵主持人所说的价值。
杨宪益如此,并非故作谦虚,因为这与他平时的一贯为人相合。
那天毛泽东接见他们,跟每个人握手。轮到杨宪益时,周恩来给毛泽东介绍说,杨宪益同志译过《楚辞》。毛泽东于是问他:
“《楚辞》能翻译吗?”
“主席,什么东西都可以翻译,《楚辞》也不例外。”杨宪益不假思索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