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晓的解释是这样的:“心真如门”者,即释彼《经》“寂灭者名为一心”也;“心生灭门”者,是释《经》中“一心名如来藏”也……以一切法无生无灭,本来寂静,唯是一心,如是名为心真如门……又此一心体是本觉,而随无明动作生灭,故于此门如来之性隐而不显,名如来藏。这一释文用以证明的经典是《楞伽经》,要点有三:(1) “一心”即是“真如”,全称“心真如”;“一心”也是佛性,其作为潜在的佛,称“如来之性”,名“如来藏”。(2) “一心”的唯一特性,是“不生不灭”,即绝对的静止,所谓“寂静”,由于“无明”熏动而有了“生灭”变化;虽随顺“生灭”变化,而其作为“一心”,依然“不变”,这就是后来华严宗所谓的“不变随缘”和“随缘不变”。(3) “此一心体是本觉”,别本作“此一心体有本觉”,本文不取。这可说是元晓最特殊的命题,需要重点分析。
按《起信论》“本觉”区别于“不觉”、“始觉”和“究竟觉”,只能在“生灭门”中。元晓把“本觉”当作“一心”之“体”,等于确定“一心”的本质即是“本觉”。所谓“体”者,按照《起信论》学者的通解,“法无藉他名为体,亦可应用所依在之为体”净影慧远《起信论疏》(上之下)。,是一种不藉任何时空和条件而存在又能发生特定功能作用的实体。
元晓《起信论疏》又专门解释“一心”之“心”说:“此无二处(即一心无分别的状态),诸法中实,不同虚空,性自神解,故名为心。”以“神解”解“一心”之“心性”,说明“神解”即是“本觉”的内容。小乘上座部说:“心性本净”,大乘《涅槃经》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起信论》说:“众生心”。此“心性”、“佛性”、“一心”究竟指谓的是什么?元晓以非常清晰的语言回答:是“本觉”,而“本觉”就是“神解”。
“神解”是元晓独运的概念,有可能脱胎于慧远的《起信论疏》。此《疏》有云:“非为木石,神知之虑,故名为心。”显然,这“神知之虑”是用来区别“木石”而给“心”下的定义。元晓的“神解”不同,他虽然没有给“神解”下过完整的定义,但从许多分散的说法中,大体可以看出有两种基本含义:
第一,“神解”之“神”,指的是一种抽象的精神实体,即佛教所谓的“识神”,一般所谓的“灵魂”。元晓在解释“生灭心”与“不生灭”的关系为“不一、不异”时说:“若是一者,生灭识相灭尽时,心神之体亦应随灭。”这里讲的“心神之体”,即是“神解”之“神”,亦即是“体”,特点是永恒“不灭”。其作为“不灭”之识,亦名“自真相”。所以元晓又说:“若不异者,转识灭,藏识亦应灭,而自真相实不灭,是故非自真相灭,但业相灭。”此“自真相”,指的就是在“一心”未被无明熏动和虽随生灭而自身不变的状态。至于“神解”之“解”,与“知”同义,但“解”偏重于主体的内在认识,接近于“悟”,而含有理解的成分,比“悟”更为理性;“知”着重于向外的认识,很容易与一般的认识论相混。据此,“神解”即是“神”之“解”或“神”即“解”,指精神实体本来具有的悟解能力,或“神”自体就是这种解悟能力的实体化。
第二,“神解”之“神”意谓玄妙莫测,用以形容众生“一心”先天本具之“解”的奇特功能。元晓在《疏》中说:不生灭心举体动故,心不离生灭相;生灭之相,莫非神解,故生灭不离心相。又说:本觉之心,不藉妄缘,性自神解,故名自真相……随无明风作生灭时,神解之性与本不异,故亦得名为自真相。此处所讲“神解”、“神解之性”,都是“神妙的悟解”的意思,说明“心真如”、“心自体”亦即“一心”之根本特性。
从上述引言中,可以直接推演出两个十分重要的结论:第一,一切众生无例外的都有一个永远不灭的“神”;第二,这个“神”的本质是“先知先觉”是天赋的知觉能力。第一个结论同印度佛教的“无我”说,尤其是同般若中观派的无“神”论相背离,而与东晋慧远的“神不灭论”遥相呼应,与儒家灵魂不死的观念吻合;第二个结论则摈弃了儒家关于上智下愚的等级观念,容纳了佛家众生平等、无有差别的观念。
《起信论》论本释“众生心”时说:“是心则摄一切世间法、出世间法。”一切事物无不包容于众生一心中,这同孟轲所谓“万物皆备于我”,在表达方式上完全相同。元晓的“神解”,则将这“摄一切法”和备有“万物”的一心,确定为永恒的、以“既智且仁”为唯一规定性的“自体”。因此可以说,“自体论”是元晓佛教体系的哲学基础。
3
“自体”一词,在元晓的《疏》中经常出现。上述之“自真相”是它的异名之一,实指“一心”。他在疏《起信论》本文所言“法者,谓众生心”一句时说:自体名法。今大乘中一切诸法皆无别体,唯用一心为其自体,故言“法者,谓众生心”也;言“是心即摄一切法”者,显大乘法异小乘法,良由是心通摄诸法,诸法自体唯是一心;不同小乘,一切诸法各有自体。就是说,“一心”之作为“自体”,不但是万物的本原,而且同时是万物的“自体”。这段话的意思,与小乘作比较,更易理解。此处所指小乘是“有部”的观点。这个部派认为,现实的一切现象,均产自“自种类”,系属于什么种类,就以什么种类为“自体”。如苹果、香蕉都属水果一类,亦即以水果为“自体”。所以有多少种类,就有多少自体,故谓之“诸法各有自体”。元晓从他的“大乘”观看“小乘”的“各有自体”说,认为是不能成立的。诸法由同一心源发生,依“一心”而存在,以“一心”获得种种性、相、因、果,其不以“一心”为“自体”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又说:
“一切妄法,皆是佛心之相;相现于自体,自体照其相。”
此中“妄法”,泛指一切可分别的现象;“佛心”即是“一心”。一切现象,都由“一心”所现示,亦由“一心”所解知。用当代通俗的话说,“一心”是万物的主宰,为万物立法;万物只有作为对象的时候,才能展现出来,为人所认识,也才能作用于人和被人所作用,而对象难免不打上主观的烙印,成为人的精神的异化物。人作为实践的主体,既按照自己的精神世界创造世界,也把世界看做是自身精神的一种体现。这与当代的哲学中称作主体论的思想,比较相似。
元晓依据“自体”论策划的实践,集中反映在他的“止观”学说上,所谓“止观双运,万行斯备”。
佛教大乘的实践,大体包容在所谓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智等“六度”上。从《起信论》开始,将禅、智二度合而为一,所谓“定慧双修”,通称“止观”,隋代天台宗更以“止观”为组织其宗派理论的纽带。因此,在元晓的年代提倡“止观”,并不新鲜。关键是他对“止观”的解释。
元晓在《疏》(下),用了约五分之二的篇幅广示“止观”的内容。他说:“止一切境界相”者,先由分别系诸外尘,今以觉慧破外尘相,尘相既止,无所分别,故名“止也”;
“分别生灭相”者,依生灭门观察法相,故言“分别”。是即为“观”。为了说明这一解释的正确性,他引《瑜伽师地论·菩萨地品》作证:即于诸法无所分别,当知名止;若于诸法胜义理趣及诸无量安立理趣世俗妙智,当知名观。据此作出结论说:依真如门,止诸境相故,无所分别,即成无分别智;依生灭门分别诸相,观诸理趣,即成后得智也。此处所论的“止观”在很大程度上关系佛教大乘的认识论,所以为“止观”所下的定义,与专就禅观而言的“定慧”就有很大不同。《起信论》把瑜伽唯识学确立的“唯识无尘”(尘,唐译作“境”,指不依人的意识而存在的客观境物)作为当然的前提;而破除识外有境则是成立这个前提的根本任务。元晓定义的“止”,就是“以觉慧破外尘相”,使“尘相”不生,由此达到内心“无所分别”的状态。据此用以“破外尘相”的“觉慧”是整个认识过程的初级阶段;“止”诸尘相,“无所分别”则是此过程的另一个阶段。按佛教传统的观点,“无分别”阶段是全部认识中的一大飞跃,虽然为时极短,但标志着对真理的直接体认,是走上“圣智”的决定性步骤,所以元晓把它放在“真如门”中,一般称为“根本无分智”。“观”是认识过程的最后阶段,元晓定义为“分别诸相、观诸理趣”,由此成就所谓“后得智”。此“后得智”全称“无分别后得智”,是在“根本无分别智”对真理的把握基础上,对诸现象及其道理的重新观察和分析,也就是以既掌握的真理,指导对世界、人及其解释的再认识和实践。
因此,以“无所分别”的心态去观察种种现象,或虽观察种种现象而于心无所分别,是元晓描述的认识过程,也是认识方法,也是他讨论“止观”说的重心所在。元晓《疏》先后引用《般若经》的命题:“不坏假名而说实相,”“不动实际而建立诸法”,并名之为“不废观行而入止门”,都是论证他的“止观”说的。
关于这套“止观”的论述,可以有多方面的诠解。元晓强调的是“不依外尘”,“直欲定心,与理相应”。就是说,“止”在定心于“理”上,令“观”不受“外尘”的干扰;“观”在“不依外尘”,令“与理相应”,“理”是“止观”中的核心观念。元晓《疏》分“止观”为两类:其一曰“顺理俱行止观”,其二曰“对障俱行止观”。“对障”主要在克服“外尘”对止观的影响,目的在令止观“顺理俱行”。所以他屡屡强调大乘“止门唯修理定”“理定”的概念出自慧远的《起信论义疏》,其卷下之下说:“言真如三味者,理定也。小乘之中但止心流,住在一境,名为得定。大乘之中解其妄理,理中住心,名为得定。故《经》中云:诸佛菩萨常在住定,游法性也。”,也就是专心于“理”,以“理”思维的意思。那么,什么是“理”呢?
《起信论别记》(末)说:“转识所现色相,不离转识,而意识不知如是道理,谓自心外实有佛身……”意谓“佛身”与其他“色相”一样,都是“转识”所现,意识不明这一“唯识道理”,所以妄执为“心外实有”。又说:“非为无明所起业识,即能觉知唯识道理也。”
因此,从广义上说,元晓的“理”,就是“唯识理”,在法相宗说来,就是“唯识真如”。但是,二者字句虽然相同,涵义差别极大。法相宗所谓的“唯识理”,是觉知(菩提)的客观对象,因此,“真如”与“菩提”是两回事;元晓所谓的“唯识道理”,指对“本觉”、“神解”的自我体认,这种体认的功能,即在“本觉”、“神解”自身,因此“真如”(理)与“菩提”(本觉)是一回事。换言之,法相宗偏重于对对象的认识,元晓偏重于对精神自体功能的发挥,即“神解”的“解”的发挥。所以也可以说,元晓的“止观”说,正是他的“自体”论在实践上的贯彻。
从以上论述看,元晓的思想似乎侧向于慧解,而不甚看重禅定,大有融禅入慧之势。事实不尽如此。元晓《疏》在释《起信论》的“奢摩他(即‘止’)观义”和“毗跋舍那(即‘观’)观义”时,全文引用了玄奘译《瑜伽师地论·声闻地》中的解说,即以“九种心住”解“止”,以“四种慧行”释“观”。由此评述坐禅的五个条件和五肢安置的坐姿,并从“数息”说起,历陈内心禅行的种种路程,包括坐禅入魔的各类表现和克制的途径,以及得禅时刻的身心感受,诸如“八触”之类。这其中固然有沿袭前人的说法,但绝不排除也含有他自身的禅实践经验。然而同样不能据此说他在由慧入定,走向所谓“暗证”。
接着,元晓又说:“寻此文义,乃说声闻止观法门。然以此法趣大乘境,即为大乘止观之行。”这说明,元晓之采取《瑜伽论》中声闻乘的“止观”说,仅仅是作为他的大乘“止观”说的修持方法,其止观所对之“境”,即止观修持的内容,则是属于他本人的。因此,“九种住心”全在令心专注于其“唯识道理”上;“四种慧行”则成了指导和控制“九种住心”的理性思维。这样,“止观”互依并行,不但实现在静坐修持的过程,而且足以统帅行者的全部生活,包括社会实践。
元晓生活的时代,距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今天人们可以有种种理由不同意他的观点,驳斥他的观点。但是,在他的体系中有没有一种精神,一种思维方式,是值得我们认真探讨,认真思索的地方呢?我认为是有的,并且相当重要。作为清末民初学界英杰的章太炎在《答铁铮》一文中说:
“自贵其心,不以鬼神为奥主”,或“自贵其心,不依他力,”亦即佛教所谓的“依自不依他”的“自力”说,实为“孔子之后,儒、道、名、法变易万端”的共同根源。由此涵养而成的性格是“自尊无畏”,尤见于“艰难危机之时”的“气节之士”。进入本世纪30年代的非常时期,中国文坛又重新讨论“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力”问题。如此等等,如果顺着这一思路考察元晓树立的“自体”观念和“神解”学说,那么,它的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就应该是不言而喻的了。不论就个人或民族、国家言,一旦具备了这样的性格,也就会成为一种精神,一种思维定式,其凝聚和产生的力量,将是不可限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