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于“三阿僧祇劫”坚持不懈地修持“四波罗蜜多”或“六波罗蜜多”,即是行“菩萨道”、“菩萨行”。此中“四波罗蜜多”,指“施”、“戒”、“精进”和“般若”;“六波罗蜜多”则于前四之外再加“忍”与“静虑”。有部论师认为,“忍摄在戒中,静虑摄在般若”(《大毗婆沙论》卷一七八),所以说四度不说六度。
从大众部的三项主张,到古典有部的三项菩萨规定,至少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菩萨观念从孕育到确立的一些痕迹。至于在大乘那里,尤其是在般若经类那里,不论是哲学层面还是实践层面,又有了新的变化,这是后话。而以作自觉觉他的佛陀为目的,种植“相好报”的业因,求“无上菩提”而不息,坚持“波罗蜜”之道,就可以看做菩萨的一般形象和品格。
与早期佛教把涅槃作为最后归宿相应,阿罗汉是佛教崇拜的主要对象,加上传说阿罗汉具备六种“神通”,阿罗汉也就被神化为需要供养和信仰的偶像。部派佛教尽管有了对菩萨的尊崇,但没有从正面触及阿罗汉、动摇阿罗汉的至高地位。只有到了大乘兴盛之后,阿罗汉才受到公开的贬黜,菩萨崇拜取代了罗汉崇拜。按大乘的设计,菩萨既具有大慈大悲的利他主义胸怀,又有大智大勇,具备利益他人的实际智能,而世人也确实需要这样的菩萨的保护和援助,由此大乘佛教创造了许多鲜活的、个性迥异而又为大众敬畏和爱戴的菩萨形象。于是佛崇拜和菩萨崇拜就成了大乘佛教主要的信仰形态。
二、 居家菩萨的地位和女性地位的飙升
部派佛教时期已经拥有了所谓“四众弟子”,把在家的男女信徒纳进佛弟子行列,但依旧保持重出家、轻在家、重男性、轻女性的传统。《增一阿含》有了突破,它让四众弟子在佛法水平上完全一致,唯一的差别是人数上的。大乘佛教更进了一步,不仅主张在家菩萨和出家菩萨的地位完全平等,有些经典还认为在家菩萨的觉悟水平比出家者还高得多。
《维摩诘经》是这方面的代表经典。它让毗耶离大城中的长者维摩诘担任起在家菩萨的角色,其水平之高就超出一切出家的佛教大师。其《弟子品》历数了声闻乘的诸大比丘,从舍利弗、目犍连、大迦叶到优波离、罗睺罗、阿难等所谓“十大弟子”,均在佛陀面前被维摩诘教训得自称无能。《菩萨品》则着重批评了以弥勒为代表的出家菩萨,令这位位阶候补佛的大菩萨也自叹弗如。“居士”是佛教对在家信徒的称呼,居士的典范就是这位维摩诘,也是大乘在家菩萨的典型。它不但反映了佛教教理正在适应在家居士的需要,而且标志着教义的创作权也在向在家居士转移。此经在中国文人中有广泛的影响,魏晋时期的士大夫,就以研读《维摩经》为时尚,成为谈玄者的必读书;唐诗人王维则以“摩诘”为字。
可以与《维摩诘经》相媲美的是《离垢施女经》(略称《离垢》),西晋竺法护译。经中说,离垢施是波斯匿王的女儿,十二岁即精通大乘菩萨行;在佛陀面前,曾质难“八大弟子”、“八大菩萨”,使他们皆默然而退。在这八大弟子中,也有舍利弗、目犍连、大伽叶辈;而在八大菩萨中,首位是与弥勒声望同样显赫的文殊师利。那文字结构,同《维摩诘经》的《弟子品》和《菩萨品》别无二致,思想倾向也大体一致,都属般若系统。其中含有《金刚经》的若干观点,如世尊云“其有见我色,若以音声听,斯为愚邪见,此人不见佛”,但比《金刚经》的正式译出要早得多。“离垢施”的音译叫“维摩罗达”,“维摩诘”的意译叫“无垢称”,因此,说它是《维摩经》的姊妹篇也未尝不可。但这里的主人公是女性,而且是少女,这就使它显得更不一般。《维摩经》重在抨击小乘,同时显示在家菩萨比出家菩萨还要高超,《离垢施女经》的意图也是如此,但更强调在家的女菩萨,即使年龄很小,也决不次于出家的大菩萨。大目犍连曾问离垢女:“何以不转女人身?”她反问说:“卿何以不转男子?”然后发挥说“不以女子及男子形逮成正觉”,因为“道”并没有男女的区分。
这部经在中唐以前很受重视,西晋聂道真有个异译本(《祐录》列为失译,比较可靠),唐代编入《大宝积经》,名《无垢施菩萨应辩会》;北魏瞿昙般若流支也译过一次,名《得无垢女经》。在轻女重男的古代中国,此经的社会影响远不能与《维摩诘经》相比,但它独为女性张目,像是黑暗里的星火,意义又远非《维摩诘经》所能比。
为在家女菩萨说话的还有另一种《阿阇世王女阿述达菩萨经》(略称《阿述达经》),也是竺法护译,思想大同于《离垢施女经》,只是王者变了,王女的名字成了“阿述达”,意为“无愁忧”,年龄只有八岁,内容删略了对诸大出家菩萨的质难,增强了对声闻、缘觉的攻击,认为小乘“此非吾类”,直呼之为“禽兽”,坚决反对世人王者对他们礼拜。其后北魏佛陀扇多重译,名《无畏德女经》,也被收入《大宝积经》,名《无畏德菩萨会》。
在中国佛教传播最广、影响最大,以在家女性身份说法的经典,是《胜鬘师子吼一乘大方便广经》(略称《胜鬘经》),南朝宋求那跋陀罗译,唐菩提流志重译作《胜鬘夫人会》,亦编入《大宝积经》中。此经所塑造的一位在家女菩萨胜鬘,更胜维摩诘一头。据称,这位夫人也是波斯匿王的女儿,是王与末利夫人所生,后来成为阿逾阇国夫人(或即是末利夫人的译名)。佛当众为她授记,说她“当于无量阿僧祇劫,天人之中为自在王”,更后“当得作佛,号普光如来”;其国土“无诸恶趣,老病衰恼不适宜苦,亦无不善恶业道名。彼国众生,色力寿命,五欲众具,皆悉快乐”。这可以说完全是一个由女菩萨建立的佛国净土。胜鬘夫人所说的佛教哲学,在中国佛学思想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她之由作“自在王”到建立“皆悉快乐”的佛国理想,有可能影响过唐代政治,武则天做皇帝,决不是一部《大云经》的事后论证;菩提流志编译《大宝积经》,收入了这么多的女菩萨所说佛经,也不能看做他个人的偏爱。
胜鬘夫人所说“正法”,也全是针对“二乘”的。她认为“阿罗汉有恐怖”,总是怀有一种有人“执剑欲来害己”的感觉,所以“无究竟乐”;阿罗汉、辟支佛以得涅槃为终极目标,但他们决不可能真的得到涅槃,因为涅槃乃是佛的“方便说”。在对二乘的批判上,《胜鬘经》与《维摩经》互为表里,是同样严厉的,尽管在哲学上,两者不是一个系统。
在教理上与《胜鬘经》相近的有《央掘魔罗经》,其中有言:“女有佛藏,男亦如是”(《央掘魔罗经》卷四)。“佛藏”即是“如来藏”,同样蕴藏于女身,女性没有理由要比男性低矮。
《维摩》与《离垢》、《阿述达》、《胜鬘》等经籍的出现,反映了男女居士直接参与了佛教义学的创作和发展,加大了佛教大乘化的进度和清理早期佛教的深度。尤其是关于“胜鬘夫人”等形象的塑造,彻底变革了早期佛教对于妇女的偏见和歧视,对于在佛教里树立新的女性观,确定男女平等原则,有创世纪意义;对于改变中国传统的女性观,也不可忽视。
佛教歧视佛女,根深蒂固。部派的经律中都有传说,释迦牟尼是拒绝女性出家、不收女弟子的。因为女性被视为“淫”的象征,而“淫”又是“生”的本原,“生”则是“死”的始因;“生死”是世间的本质,是“苦”的源泉。如此推论,女性就成了“苦”的源泉的源泉;所以有些经典直把妇女描绘为蝎蛇、为剧毒,比丘是绝对不可以正视、不可与之对话的,更不许单独接近。由此发展成对女性道德品行的全面攻击。西晋聂承远译《超日月明三昧经》卷下记“上度比丘”的话说:女有三事隔、五事碍。何谓三?少制父母,出嫁制夫,不得自由,长大制子:是为三。何谓五碍?一曰女人不得作帝释,所以者何?勇猛少欲乃得为男,杂恶多态故为女人……二曰不得作梵天,所以者何?奉清净行,无有垢秽,修四等心,若遵四禅,乃升梵天;淫恣无节,故为女人,不得作梵天。三曰不得作魔天,所以者何?十善具足,尊敬三宝,孝事二亲,谦顺长老,乃得魔天;轻慢不顺,毁疾正教,故为女人不得作魔天。四曰不得作转轮圣王,所以者何?行菩萨道,慈愍群萌,奉养三尊先圣师父,乃得转轮王……(女人)慝态有八十四,无有清净行,故为女人,不得作圣帝。五曰女人不得作佛,所以者何?行菩萨心,愍念一切,大慈大悲,被大乘铠……无三趋(此指三界)想,乃得成佛;而著色欲,淖情匿态,身口意异(指心与言行不一致),故为女人,不得作佛。这说明,即是在大乘中,鄙视女性也是存在的。
前述《五分律》卷三等载,阿难曾“三请世尊听女人于正法出家”,哪怕这位要求出家的女人是世尊的姨母兼养母的瞿昙弥。由此可见,女人,不论是谁,在原则上是没有出家资格的。据《毗尼母经》等载,在后来结集律藏的时候,上座大迦叶因阿难为女人请求出家一事,宣布他有十大罪状,其中有九条是说,由于听女人出家而败坏了沙门威仪,以致不能得到檀越足够的恭敬和供养;另一条则是因此而影响佛教“正法”的流传缩短了五百年。此外,阿难还有一条罪状,是“听女人先礼舍利”;不论女性有什么特殊原因,都不许先于男人礼拜。在所有部派戒律的规定中,比丘尼都没有独立的地位,必须依附于比丘。戒律是规范僧尼全部生活原则和制度的,它的制定者据称就是佛陀。在律学中,佛陀是比丘的典范,从戒条的制定到戒条的解释,以及评定某一思想行为是否合法,全由比丘掌握,即使是授戒忏悔等事,也要由比丘主持,得到比丘的认可;平日教诫,比丘尼只有恭顺接受的义务,是登不得上座的。即使违反同样的法规,所受惩处,男僧女尼也不平等。《摩诃僧祇律》记,被同样怀疑犯有淫罪的僧尼,比丘只受到个人的私下调查,而且仅仅根据他个人的坚决否认即可被判为无罪;而比丘尼,不论事实如何,都要受到惩罚。群尼认为佛陀处理不公,集体上告,由此引起事端,佛陀据此制定新的律例,凡比丘依法召尼不至或挥之不去者,比丘尼即属犯戒。中国佛教实行的主要是《四分律》,其中比丘戒是二百五十条,比丘尼戒为三百四十八条;比丘尼所受限制和受处罚程度,大大超过比丘。
大乘思潮兴起,对鄙视和歧视女性的传统有极大的冲击。像般若诸经,提倡诸法平等,不应分别男女色相。但说到众生皆能成佛,女性亦不例外时,也还得打些折扣,设置一个前提,那就是首先得由女身变为男身;尽管这种变性的时间可以极短,瞬间即能完成,也总是不许以女身成佛。像《法华经》,已经相当宽容了,“龙女成佛”依旧得“忽然之间变成男子”(《妙法莲华经》卷四),另到南方一个世界“成正等觉”去。《维摩经》有了进步。它记维摩诘室中一天女说法,谓男可以转为女身,女亦可转为男身,因为男女其性本来不定,“非男非女”,所以“虽现女身而非女也”(《维摩经》卷中);《无畏德经》也说,“一切法非男非女”(《大宝积经》卷九九),男女都属于“色相”,不是真理实相,客观上也是反对对女性的歧视。
此外,为妇女作辩的还有另一类大乘经籍,上述《超日月明三昧经》卷下是其中之一。它记一位叫“慧施”的女性驳斥“上度比丘”所谓“不可女身得成佛道”时说:“一切无相,何有男女?”“吾取佛者,有何难也!”又有《长者女庵提遮狮子吼了义经》记长者女对于佛弟子舍利弗分别男女的观念所作的长篇评论,她认为,持男女之见,尤其是用男性的眼光视女性,不但是佛家道理没有学好,而且是心理不健康的表现。她说:“大德自男故,生我女相;以我女色故,坏大德心也。而自男见彼女者,则不能于法生实信也。”意谓你之所以总是计较男女差别,实际上是没有忘记你的男性身份,惧怕女性会毁坏你出家修道的信心,这属于“妄想”;假若你又总是想着我是“有夫”之人,那就是品质问题,属于“恶见”了。
此类经籍还有不少,对中国佛教义理产生重大作用的,除上述的《胜鬘经》,还有在中国社会政治生活中发生过作用的《大云经》。
《大云经》一名《方等大云经》、《方等无相大云经》等,北梁时昙无谶译,共分三十七犍度,重要的思想体现在后二犍度所记“天女净光”的故事中:佛向净光女说,她在过去世本是一位“王夫人”,由于暂得一闻《大涅槃经》的缘故,得成今世“天身”;如果能够再闻佛法深意,就会“舍是天形,即以女身当王国土,得转轮王所统领处四分之一,得大自在;受持五戒作优婆夷,教化所属……守护正法,摧毁外道诸邪异见”(《大方等无想经》卷四)。又记,作此女王者,原为南天竺某小国国王之女,王崩,“诸臣即奉此女以继王嗣。女既承正,威伏天下,阎浮提中所有国土悉来承奉,无拒违者……如是女王,未来之世过无量劫,当得成佛。”(同上,卷六)尔时此婆娑世界转名“净洁浣濯”,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