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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从《宝积经》到《菩萨藏经》(3)

譬如画师自手画作夜叉鬼像,见已怖畏,迷闷躄地。一切凡夫亦复如是,自造色声香味触故,往来生死,受诸苦恼而不自觉。“空”是一切事物得以生成的条件,众生及其所有造作,无不在“空”中存在和运行。其造作物中最重要的是“色声香味触”,它们是构造众生及其世界的基本元素,而众生却不自觉其本质是“空”。但大乘“空观”的实质,就在于指出这一造作的真相,令众生不再受生死之苦。于是以下诸譬,在对生死世间坚持“空观”的同时,破除“空见”,而它采取的理论形式,则是把空观运行到底:譬如幻师作幻人已,还自残食。行道比丘亦复如是,有所观法皆空皆寂,无有坚固;是观亦空。

譬如两木相磨便有火生,还烧是木。如是迦叶,真实观故,生圣智慧;圣智生已,还烧实观。

譬如然灯,一切黑暗皆自无有,无所从来,去无所至……而此灯明无有是念:我能灭暗。但因灯明,法自无暗;明暗俱空,无作无取。如是迦叶,实智慧生,无智便灭;智与无智二相俱空,无作无取。这种看似最彻底的空观,它的实际意义却是在反对“取证”,即证灭(涅槃),为菩萨深入现实社会的各个角落,发展各类信徒,以致被小乘视为最肮脏、最龌龊,也可能是最不幸者作辩。故经文又说:譬如种在空中而能生长,从本已来无有是处。菩萨取证,亦复如是,增长佛法,终无是处。

譬如种在良田则能生长,如是迦叶,菩萨亦尔,有诸结使,离世间法能长佛法。

譬如高原陆地,不生莲花,菩萨亦复如是,于无为中不生佛法。迦叶,譬如卑湿淤泥中乃生莲花,菩萨亦尔,生死淤泥、邪定众生,能生佛法。于是譬喻的重点立即转向对菩萨的赞扬,对声闻乘的抨击:譬如有四大海满中生稣,菩萨有为善根甚多无量,亦复如是;迦叶,譬如若破一毛以为百分,以一分毛取海一渧,一切声闻有为善根亦复如是。迦叶,譬如小芥子孔所有虚空,一切声闻有为智慧亦复如是;迦叶,譬如十方虚空无量无边,菩萨有为智慧甚多为力无量亦复如是。如此等等,鄙视小乘,抬高菩萨,连篇累牍,这也代表了《大宝积经》的主旋律。结论是:信我语者,爱敬菩萨过于如来。所以者何?由诸菩萨生如来故……譬如愚人舍月,礼事星宿,智者不尔,终不舍离菩萨行者,礼敬声闻。四、 从“观心”到证“圣性”:关于“心”的性质问题

《宝积经》还有的重要一面,是把世间与出世间对立起来,提倡用“出世智药”,“毕竟疗治一切众生”。治疗众生的什么呢?所谓“心中结使烦恼、邪见、疑悔病”。那么,什么是“出世智药”?经云:谓知诸法从缘合生,信一切法无我无人,亦无众生、寿命、知见,无作无受;信解通达无我、我所,于是空法无所得中,不惊不畏,勤加精进而求心相。这是说,求知“心相”缘生性空,就是“出世智药”的实施。

从本体论看,所谓“心”者,本质非“有”。经云:何等是心?若贪欲耶,若瞋恚耶,若愚痴耶?若过去未来现在耶?若心过去,即是尽灭;若心未来,未生未至;若心现在,则无有住。是心非内非外,亦非中间。是心无色,无形无对,无识无知,无住无处。如是心者,十方三世一切诸佛不已见,不今见,不当见。若一切佛过去来今而所不见,云何当有!简单讲,“心”作为本体,是不可见、不可知,逻辑推论不可得的,而且“佛”尚不得见,何况芸芸众生?尽管如此,心的现象和作用却不能否认:但以颠倒想故,心生诸法种种差别;是心如幻,以忆想分别故,起种种业,受种种身。“心”能产生种种诸法,“心”能支配人的思想行为,由此造就众生受种种果报。于是心非本体,而有生产世事、支配行为、打造自身形象的功能,就成了经文陈述的重点:心去如风,不可捉故。心如流水,生灭不住故。心如灯焰,众缘有故。是心如电,念念灭故。心如虚空,客尘污故。心如猕猴,贪六欲故。心如画师,能起种种业因缘故。心不一定,随逐种种诸烦恼故。心如大王,一切诸法增上主故。心常独行,无二无伴,无有二心能一时故。心如怨家,能与一切诸苦恼故。心如狂象,蹈诸土舍,能坏一切诸善根故。心如吞钩,苦中生乐想故。是心如梦,于无我中生我想故。心如苍蝇,于不净中起净想故。心如恶贼,能与种种考掠苦故。心如恶鬼,求人便故。心常高下,贪恚所坏故。心如盗贼,劫一切善根故。心常贪色,如蛾投火。心常贪声,如军久行,乐胜鼓音。心常贪香,如猪憙乐不净中卧。心常贪味,如小女人乐着美食。心常贪触,如蝇着油。从这些譬喻中看,经文对“心”的解说与其上文对心本体的判断并不一致。此处所谓的心,至少有三个含义:(1) 描述性的:心如风、流水、灯焰、电等;(2) 本体性的:心如虚空、画师、大王等,能造业创生和支配命运;(3) 抨击性的:心如怨家、猕猴、狂象、苍蝇、恶贼、恶鬼、盗贼,以致贪欲无度等。不论从哪个角度说,“心”是个坏东西,心性不净,心性恶——不过经文并没有明确地做出这样的结论,它这里只讲“心相”如此多样,不可作决定说。它所要论证的是“心相不可得”,并且由此有了一系列推论:求是心相而不可得;若不可得,则非过去未来现在。若非过去未来现在,则出三世;若出三世,非有非无;若非有非无,即是不起;若不起者,即是无性。如此如此,“若无性者,即是无生”:无生则无行业;若无行业,则是无为。若无为者,则是一切诸圣根本,是中无有持戒,亦无破戒。若无持戒无破戒者,是则无行,亦无非行。若无有行无非行者,是则无心,无心数法;若无有心心数法者,则无有业,亦无业报。若无有业,无业报者,则无苦乐;若无苦乐,即是圣性……是中无有上中下差别,圣性平等如虚空故;是性无别,一切诸法等一味故……是性真谛,第一义谛故……是性常住,诸法常如故;是性安乐,涅槃为第一故。是性清净,离一切相故。是性无我,求我不可得故。是性真净,从本已来毕竟净故。这一系列推论,全部建立在“心相不可得”上。显然,这“不可得”自身难以成立,因为上面列举的种种,全是“心相”;即使当真“不可得”,也得不出一个“圣性”出来——何况这个“圣性”即是“真谛”,“常住”、“安乐”、“毕竟清净”。在这里,我们不能去寻求经文的逻辑性,而只能去考察它的意图:它力图说明在肮脏的“心”之外之上,还有一个永恒不变的“圣性”。从这里我们看到了后来的“如来藏”的影子;其所观之“心”,则近乎“阿赖耶识”。

《大宝积经》把解脱之道集中在“观心”上,所谓“汝等当自观内,莫外驰骋”,对中国佛教的践行,影响是巨大的;至于所观之“心”,或净或染,也成了中国佛教内部分歧的重要内容。

§§§第二节《菩萨藏经》对全部菩萨行的概括和总结

《宝积经》中全面论述菩萨和菩萨行的是《菩萨藏会》,即玄奘译《菩萨藏经》;宋代唯净等还重译过一次,名《大乘菩萨藏正法经》。此经在玄奘回国后首先译出,可以设想他是相当重视的。但至今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玄奘本人对这部经有何评论,也没有见到他的弟子辈有什么注述,甚至连反应也难以见到;在法相宗为本宗立宗开列的所依诸经中,也没有它的名字。这有些奇怪。我们知道,玄奘译经虽是在国家译场中进行的,但译什么经,先译什么,后译什么,以及如何译法,都是玄奘自己说了算的,与鸠摩罗什译经多受其弟子辈左右大不相同,那么为什么他要首先翻译此经,而译出后却毫无反响?这在玄奘研究中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菩萨藏经》二十卷,共十二品,分量不算小。它的前四品,可以当做绪论看,其余是顺序论说所谓“四无量”、“六波罗蜜多”和“四摄”。其中“六波罗蜜多”,作为菩萨行的中心内容,在我们介绍的《六度集经》和其他大乘经中都有;“四无量”和“四摄”也不新鲜,只不过在其他一些典籍里,陈述的角度不全相同,也没有提到这里所提的高度。第三品《如来不思议性品》,注重阐述如来的性能,所谓“十不思议法”,在其他经籍里也都有记载,尽管没有这里谈得系统。因此从表面看,此经没有什么新东西,不容易引起人们的兴趣。然而若仔细研读可以发现,此经的特点,正是以既有的概念和命题为材料,通过给予新的释义来表达自己的一些特殊主张。

其实,此经的组织就有特点。其中《如来不思议性品》陈述了只有佛才会具有身形和品性,结合玄奘回国翻译的第二部经,即《佛地经》(后来还译了解释此经的《佛地经论》)关于佛的存在形式及其功能的议论,说明他首先要把佛的形象自外而内,完整而丰满地树立起来。因为对于力主以成佛为最终目标的菩萨乘来说,不能让佛老是处在一种抽象模糊、不可捉摸的状态;所谓“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只是一种外在的相貌,并不能揭示出佛的深层次品格。这样,完成了对佛的再塑造,继之再讲菩萨行就有了更充实的根据,有了通过菩萨行成就佛果的信心和勇气。在菩萨行里,“四无量”排在第一的位置上,重点在规定菩萨的基本精神;“六度”则是这一基本精神见诸行动的实践;最后讲“四摄”,则是解决实践中如何吸引和团结信众为同道的问题。

更简单地说,全经内容集中在阐释什么是佛,以及怎样成佛的问题,所以从瑜伽行派的观念体系出发,是可以作为大乘佛教的普及读本的。

一、 关于佛的相状和性能之一:身、声、智、光、戒、神通

佛教是具有多种哲学体系的多神论宗教,而承认“佛”是最高的教主,则是所有佛教的共同信仰。原始佛教把释迦牟尼尊为唯一的教主,他从一个平凡的太子,出家修行而觉悟人生“真谛”,所以被称为觉者。“佛”是“觉者”的音译,亦可译作“智者”,所以并无任何神秘可言。随着佛教的传播和佛教信徒的扩大,尤其是向世界性宗教的迈进,释迦牟尼逐步被抽象化的“佛”所取代,遂出现了佛的多元化形势——三世十方无不有佛的存在,而佛的思想面貌也变得越来越多样化起来。首先是佛的外在身形,由单一的“色身”相好,变为“三身”共存;继之是内在的品格和能力,由单一的“觉悟”变为诸如智慧、慈悲、神通、自在、三昧以及所谓十力、四无畏、十八不共法等种种性能的综合,不断有新的规定,增添到佛的身上,使佛的性格越来越庞杂,内容也越来越丰富。对佛面貌的不断重新塑造,反映了佛教发展的若干轨迹,也是佛教各派互相区分的重要内容。

《菩萨藏经》的首要任务,就是将当时佛教有关“佛”的所有陈述加以概括。《如来不思议性品》用所谓“如来十法”作了分类,所谓“身、声、智、光、尸罗、神通、力、无畏、大悲、不共”,由此确定佛的整体面貌,也不妨将此处的记载,当做大乘佛教对“佛”的共识。

(1) 关于如来之“身”。佛的存在形态问题,是部派佛教以来一再讨论的重大问题,大乘佛教最后发展为佛有“三身”说,算是完备了。此品则作了一个简明的总结:如来身者,自性清澈……无量功德,久已积集福德资粮,一切众生慧命依止。(《大宝积经》卷三七,下同)其为“戒”、“慧”等所“熏修”,犹如镜中像、水中月、光之影,“不可思议,等虚空界,极法界性”。就其“自性清澈”言,他是永恒的、本有的,相当于“法身”;就其为“熏修”所成来看,他是后天形成的,相当于“受用身”;就其作为一种镜像和投影,他又是“变化身”。由此说佛身“等虚空性”,意味着他的性质是“空”;说他“极法界性”,表示他蕴含一切佛法,应是“非空”。佛身,对于信仰者和修持者来说,正像三十二相、八十中好一样,是一种客观性的存在;但此处强调他还是“一切众生慧命依止”,是佛智得以产生的唯一依存处,所以又不会是心外之物。那么,这“身”究竟是什么形象,又存在于何处?经文用“不可思议”来回答,其实正为众生随自身信仰和理性创作佛形象埋下伏笔:佛以“三身”方式存在,任何一身都可以称之为佛;“法身”可供教义家论述,“受用身”可供笃信者设立,而“变化身”则供普通信徒随意制作。由此形成佛无所不在又非定在的时空形式,确立了凡信仰处即是佛所在处的信仰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