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一行在《普通真言藏品》中疏,众生自心本性,即是“清净法界”,亦是“大悲胎藏”,又名“虚空藏”:了达如是清净法界之境,即是大空之秘藏也。又此虚空藏,即是大悲胎藏,能长养成就菩提之心也。(卷一)按照这一释文,一行对《悉地出现品》作了这样一些解说。首先是:大空,无为亦无自性故,能生一切智智,即是巧智……若非巧智,岂能随一切众生种种心行,见其所乐见身,说其所闻法,称其得解之机,皆悉不虚而入一切平等法界?……以平等空亦无自性,有相生灭亦无自性故,于法自在,能生巧智,普与一切众生之愿,不可思议度量也……此不可得空之自性,即是第一常住法佛之身……如一切世间皆依于空而得安住,而此大空更无所依……从自证法界佛心,而流出无量巧智之门。(卷一一,下同)这段话集中说明,众生自心性空,空到无任何分别,故染净皆无,是谓“大空”。正因为其无任何规定限制,所以能产生种种智巧,满足众生的各种愿望,成就各种见闻。此大空之心性,亦即是佛常住之“法身”,或曰“法界佛心”,所以在表述时,随场合不同,而用众生自心、佛心、法身、法界等随宜互补、互用。总的是表达一个意思:所有真言悉地成就,说到底,即是出自众生自心,是自心的流出。
接下来,一行疏道:若人于此真言行中作如是念:我今行如是因,当得如是果——当知如此非正说也,唯是愚夫虚妄计也……因本性空寂,当知果相亦复如是。若于如是缘起法中,而言有因有果,即是遍计所执……是故行者若作是念:我诵真言,修真言行,当得成果,徒自欺耳。若此真言者,虽从缘起,而实无作;从本以来,本是法界,无生无灭,非净非染。法体如是,云何得成耶?于是认为一切真言悉地成就可以当真实现,就全成了自欺欺人。如此一来,要人修行真言岂非多余?非也。一行解释说:当知真言行者,但以方便自净其心……修真言行者,本为除遣惑业,当体解法界无生灭、净染,离诸分别。知此真言之体,即是法界之体也。质言之,真言行只是悟解自心即是法界,从而遣除惑业的一种手段。譬如“有人梦中修行种种六度,而净佛国;觉见则无成果之相,但是一念无明心中有因果万行耳”。
大乘普遍修持的佛现前定,于定中可见千佛万佛呈现在行者面前,由此经验证实,世界万有无非空幻,佛也不例外。在真言行中,从曼荼罗、护摩、咒语、手势、身印,标帜、字体、音韵,以及它们所蕴含的教义、神话以及自称获得的悉地,包括一切仪轨和法术及其所得的成就,不论说的和做的是如何煞有介事,归根结底,悉是出自虚妄梦幻。如果作为体认自心本性清净,从而清除外来污染的修行法门,即符合经文的教旨,否则,执以为实,那就是愚夫愚妇。一行所疏《大日经》,几乎无时无处不在提醒这一点,所以也处处贯彻般若之空观。
一行的这种疏解,与《大日经》的根本精神当是相符的。其卷六《说如来品》有颂曰:菩提虚空相,离一切分别。乐求彼菩提,名菩提萨埵。
成就十地等,自在善通达。诸法空如幻,知此一切同。
解诸世间趣,故名世间觉。法如虚空相,无二唯一相。
成佛十智力,故号三菩提。唯慧害无明,自性离言说。
自证之智能,故说名如来。不论是作菩萨,还是成佛,前提就须离一切分别,通达诸法空如梦幻。因为无上菩提即众生自心,本质属性就是“离言说”,而“真言”即是“言说”,当然也在远离之列。
五、 “自心”之外化为“本尊”和“本尊”之回归“自心”:一种自我异化的信仰结构一行释空,仍按《般若》之因缘性空说,但他始终不离《大日经》将毗卢遮那安置于“众生自心”,“众生自心”即是“毗卢遮那”的思想模式。因此,密乘的空观又与般若有异:“众生自心”是实在的不空,唯除智性之外的其他心想属于性空。这种空与不空的结合,反映在曼荼罗仪轨上,就是自心之外化为本尊,本质是空,本尊回归于自心,即是不空。且看《说本尊三昧品》记秘密主与佛的问答:世尊,愿说诸尊色像威验现前,令真言门修菩(萨)行诸菩萨观缘本尊形故,即本尊身以为自身,无有疑惑而得悉地……佛言:秘密主,诸尊有三种身,所谓字、印、形像。彼字有二种,所谓声及菩提心。印有二种,所谓有形、无形。本尊之身亦有二种,所谓清净、非清净——彼证净身,离一切相;非净有相之身,则有显形众色。彼二种尊形,成就二种事:有想故,成就有相悉地;无想故,随生无相悉地。(《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卷六)此处之“本尊”,所谓“直所尊之义……亦云自尊,谓自所持之尊也”(同上,卷二,下同),换言之,真言行者所奉拜的“本尊”,就是行者“自身”的外在化,它包括三项:
一、 所谓“字”,即以a字打头的悉昙。按一行的解释,这a字即是菩提心,而字必有音,故亦包含发音的声。
二、 所谓“印”,指有象征性的一切标帜、身形、动作。其中有形的一种,即是“青黄赤白等色,方圆三角等形,屈伸坐立及所住处等类”,若但称印,即是身手所执之物,如“刀、轮、绢、索、金刚杵之类”——它们都表现在曼荼罗画面上边,及至观想到无需乎这类画像的启迪,“自然而现,与心相应。尔时此本尊,但从心现,不别外缘”,这就是“无形”之印了。
三、 所谓形像,即本尊的身形相貌,亦有二种。于“非清净”即“有相”的一种,一行的解释是这样的:(行者)先观圆明佛菩萨印身,初作不见,别画像等而观;渐则法力所加,渐得明了。尚有所障:闭目即见,开目不见;次渐,开目闭目,皆得明见,渐渐不加作意亦见,乃至触身亦无有碍,有如目对世人等也。(《大毗卢遮那成佛经疏》卷二,下同)这段话可以作为今天了解一些信仰痴迷者,是如何通过个人“经验”被引入妄想境地的文献资料。接着这“有相”的观想,一行说:由此有相,渐引入于清净处。以有相故,名为非清净;由此三摩四多所等引故,住清净处,寂然无相,名为净也。净者是果,非净是因……由无常之因而至常果也。综观此品所述之真言本尊,无非是行者心造:所造形像,既是自心的物化,又通过这些物化物,净化已被污染的无常心,最后回归到本自清净的常心。此即所谓“缘本尊形故,即本尊身以为自身”(《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卷六,下同),由此达到“无有疑惑,而得悉地”。观察本尊过程中所否定的,唯是“有相”,而肯定“无相”,因为唯有“无相”才能真实地体现众生自心不生不灭的本质。据此可以说,密乘的理论根基,就是建立在“佛即是我心,我心即是佛”的基础上。佛非我莫属,即心可以成佛。对本尊,包括佛菩萨天神等崇拜,其实就是对自心的崇拜。
于是《大日经》即以心住“无相”,所谓“无相三昧”为修行的最高境界。《说无相三昧品》就是陈述全经这一最后归宿的:彼真言门修菩萨行诸菩萨乐欲成就无相三昧,当如是思唯:想从何生?为自身耶?自心意耶?若从身生,身如草木、瓦石,自性如是,离于造作,无所识知;因业所生,应当等观同于外事。又如造立形像,非火非水,非刃非毒,非金刚等之所伤坏,或忿恚粗语而能少分令其动作;若以饮食、衣服、涂香、华鬘,或以涂香、旃檀、龙脑,如是等类种种殊胜受用之具,诸天世人,奉事供给,亦不生喜。何以故?愚童凡夫,于自性空形像自我分生,颠倒不实,起诸分别,或复供养,或加毁害。秘密主,当如是住:循“身”念观察性空。复次,秘密主,“心”无自性,离一切想故,当思唯性空。秘密主,“心”于三时,求不可得,以过三世故,如是自性,远离诸相。秘密主,有心“想”者,即是愚童凡夫之所分别,由不了知,有如是等虚妄横计。如彼不实不生,当如是思念。(卷六,下同)这段以毗卢遮那佛的名义宣示的观点,清楚地表明,《大日经》构建的密宗哲学系统,是以“心”与“想”的对立为出发点的。“心”的特征是“无自性,离一切想”。它超越“三世”,所以是永恒的;它“求不可得”,所以无法用语言文字加以规定,唯一的可能,就是用“性空”、“无相”去表述。毫无疑问,这个“心”就是全经一以贯之的那个“众生自心”。“想”的特征是有生有灭,因而就有了“想从何生”的问题。毗卢佛给出了两个可能的答案:
(1) 想从“自身”生。于是观身,身属色蕴,与草木瓦石等心外之事一样,如何能生出“想”来?“身”本自“造作”,是“业因”的结果,这正像人们造作的木偶一样,或毒杀或咒骂,或奉侍或供给,无所喜怒——因为从密宗继承的哲学看,“色”只是构成人身的一种物质质料,它必须与“受想行识”等和合才能成为有知觉情感的生命体,而“受想行识”则依附于“心”,是“心”遭受无明妄动的产物。因此,说想来自“自身”,不合佛家道理。
与此有关,经文批判了一切偶像崇拜,包括佛教自己塑造的佛菩萨和数不清的神祇,当然也应该包括曼荼罗在内。因为这被造立的一切形像,智者见其“自性空”,而“愚童凡夫”则于此“自性空形像,自我分生,颠倒不实,起诸分别,或复供养,或加毁害”。这一思想也类似禅宗对待偶像的态度;或许中唐禅宗对偶像的否定,即受密宗的影响。总之,看重修心而反对偶像,在佛教里确实是有史可循的。
(2) 想从“心”生。这很容易否定,因为心的本质即是性空,它的自性,当然使它“远离诸相”,何况偶像?
由此得出结论:“有心想者,即是愚童凡夫之所分别;由不了知,有如是等虚妄横计”——凡信仰偶像的,都是愚童凡夫,虚妄横计,至于曼荼罗之类,自然也在其中。
到此为止,在般若空观的支持下,《大日经》所述密乘,还保持着若干理性的成分。然而即使如此,经文也不忘下这样的断语:此真言门修菩萨行诸菩萨,证得无相三昧;由住无相三昧故,如来所说真语,亲对其人,常现在前。至于为什么住于“无相三昧”就会使如来真言“亲对其人,常现在前”,没有解释,也不可能找到解释,因为“真言”本身,就是便于虚妄横计的,这正与曼荼罗之类尽管虚幻,依然在密宗信众中流行一样——它们是“智者”专为“愚者”设立的信仰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