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来藏”及其主要经典“如来藏”
在《增一阿含经》(卷一)中是这样界定的:其有专心持《增一》,便为总持如来藏。这个“藏”与“佛教大藏经”的“藏”似乎是一个意思,但实质不同。作为“如来藏”,它指谓的不是佛教经典的总库,而是说某些经典,例如《增一阿含经》,已经蕴藏一切“如来”在内,无需别求。当大乘的又一种思潮涌现,把“如来”从某些经典那里收归到众生的心中,让一切“如来”蕴藏于众生心中时,就催生了另一种思想体系和修行方法,那就是被华严宗法藏称为“如来藏缘起”的新学说。
最早专题译介“如来藏缘起”说的经典,当属东晋佛陀跋陀罗于元熙二年(420)译出的《大方等如来藏经》一卷;此后唐不空重译,作《大方广如来藏经》一卷。另据梁僧祐《出三藏记集》卷二记有同名《大方等如来藏经》一卷,在西晋惠、怀帝时(291—313)由法炬译出,可惜此译已经佚失。但依经目下小注“《旧录》云:《佛藏方等经》”,此“佛藏”尽管亦可作“如来藏”解,但在字义上,“佛”与“如来”毕竟不是一个概念,所以仍可以指某一特殊佛经,难说一定与现今所传的《如来藏经》内容一致。
涉及“如来藏”的大乘经典几乎在同一个时期被翻译出来,包括《大般涅槃经》(417—421)和《华严经》(418—421);继之,有求那跋陀罗于刘宋元嘉十三年(436)译出的《胜鬘经》,和元嘉二十年(443)译出的《楞伽经》。再经百年,即有梁陈间真谛(548—569)的译经事业,构成瑜伽行派的所谓“旧译”系统,其所译《佛性论》和以真谛译名面世的《大乘起信论》,把“如来藏缘起”说的译介活动推向一个高潮,为隋唐佛教的发挥提供了基础性资料。
佛教用以解释世界人生本原的学说,通称“缘起”论,是与其他宗教哲学主张的“神创”论区别开来,亦与唯物主义哲学区别开来的基点。缘起论的根本特点,是把人生和世界的起源和变迁归诸众生自身,具体地讲,是人的身口业及其所思所行的净不净、善不善的性质,即由于“业”与“惑”的差异,众生为自己创造的身形、命运和环境随即各不相同;众生“业”与“惑”的相同点,就是共同打造相同的世界和环境。在这“业”与“惑”中的自相和共相的统一,构造了三千大千世界和三界六道,一般称此说为“业感缘起”论。
自从《华严》系统的《十地经》提出,“三界虚妄,唯是一心作”,将“业感缘起”的多元素说统一于“一心”之中,所谓“三界唯心”,侧重点转向了对“心”的哲学阐释:就“心”的地位言,它在身口意三业中被提升到“本体”的高度,所有“业感”,即所有思想行为,全部依赖于“心”,“心”即成了“身口”得以存在和活动的唯一实体;于是再进一步推论,当“身口”等形体性的东西衰亡了,“心”依然可以存活下去,并成了打造新形体的主体。由此导向的是形灭神不灭,身死人不死的观念。与此有关,又进一步讨论这样的“心”,其“性相”是什么,是动是静,是空是有,是净是染,是善是恶,以及它与人们平常日用的心是什么关系,如此等等,这类话题在“业感缘起”中都极少涉及。接下来就是讨论“心”的功能:它能创造世间,具体是一种什么过程?有没有一个时间上的开端?它与世间是什么关系,能否依赖它成佛?换句话说,这样的“心”与佛是什么关系:是成佛的根据还是成佛的障碍?进一步说,世界都在众生心中,佛是否也在心中?如果是,佛与心是什么关系?如果不是,佛又在哪里?“心”的“体”、“相”、“用”,是如来藏系统讨论的主要问题。
总起来说,凡以“三界唯心”作为全部哲学出发点的佛教派别,我们统称之为“唯识”学派。这其中又有两大支:一支就是我们这里讨论的“如来藏缘起”,另有一支是唐玄奘所创的法相宗译介的“阿赖耶识缘起”。阿赖耶识问题,我们此处不谈。即使都讲“如来藏缘起”,其作为专注于如来藏的经典,与旁涉如来藏的经典,也不一定是一个体系,正像所有佛教都讲“空”,但在不同的经典中,那“空”的具体含义往往完全不同。此外,外来的译经又与中国佛教自己的诠释不完全一样。在中国佛教中,主“如来藏缘起”说的是旧译家,如北魏菩提流支等传译的瑜伽行派论著,特别是以宣扬《十地经论》为主的北方“地论师”所持;南朝则有梁陈真谛所传,以宣扬《摄大乘论》为主的“摄论师”所持。但“如来藏缘起”说的影响,远远超出这些派别,三论宗、天台宗,尤其是华严宗,那影响更加强烈,也更加持久。关于瑜伽行这两大唯识学派系,我们将在后卷中别论,中国诸宗的如来藏说,会有中国佛教思想史学家论述,这里只能就译典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三种经论,即《如来藏经》、《胜鬘经》和《佛性论》,做一概观。
§§§第一节《如来藏经》对诸大乘经所言“如来”之向内心收容
《大方等如来藏经》中的“方等”,是早期大乘的别称;唐不空改称“方广”,意思没有变化。它的篇幅很小,只有一卷,文字清晰可读,表达的思想也比较精要。
开卷记佛在一次规模庞大的集会上,变现无数含苞未放的莲花,每一花苞内皆有化佛,一起上升虚空,弥覆世界,于时莲花各放无量光明,“同时舒荣”;又以“佛神力故,须臾之间皆悉萎变,其诸花内一切化佛结跏趺坐,各放无数百千光明”。对于这一神变现象,入会大众“怪未曾有,咸有疑念:今何因缘无数妙花忽然毁变,萎黑臭秽,甚可恶餍”。佛即据此疑惑,为大众说法:如佛所化,无数莲花忽然萎变,无量化佛在莲花内,相好庄严,结跏趺坐,放大光明,众睹希有,靡不恭敬。如是善男子,我以佛眼观一切众生,贪欲恚痴诸烦恼中有如来智、如来眼、如来身,结跏趺坐,俨然不动。善男子,一切众生虽在诸趣烦恼身中,有如来藏常无染污,德相备足,如我无异。这段话,是全经的思想核心。它把含苞未放的莲花,比做世俗的身心;当人的世俗性萎变,他本有的佛性就显示出来。以此譬喻众生,即使身如莲花,也是黑臭的,充塞的是贪瞋痴等烦恼;然而,佛也就蕴藏在这黑臭的贪瞋痴之中——“诸烦恼中有如来”,这也是本经为“如来藏”下的定义。
这个定义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它对“如来”的规定:“如来智、如来眼、如来身”。“如来智”即“佛智”,一般指“萨婆若”,意译“一切智”或“一切种智”,属于般若系统的空观与方便的统一;“如来眼”即“佛眼”,按如来藏系统的理解,此乃了达如来藏真如“如实真有”的认识;“如来身”即“佛身”,是有形体的佛身,按《胜鬘经》所说,即是“色身”。由此可见,本经所谓的“如来藏”,已经远远超出心性本净还是杂染等心性论探讨的范围,也与一般大乘经用“知见”或“佛性”解说心本体有很大的差别。它所含藏的“如来”,是精神与肉体的统一,是活生生地在“藏”中“结跏趺坐,俨然不动”的佛陀、觉者。
经文进一步指出,“如来藏”的存在是自然现象,“诸佛法尔。若佛出世若不出世,一切众生如来之藏常住不变。但彼众生烦恼覆故,如来出世,广为说法,除灭尘劳,净一切智”。世尊更以偈颂强调说:佛观众生类,悉有如来藏,无量烦恼覆,犹如秽花缠,我为诸众生,除灭烦恼故,普为说正法,令速成佛道……一切众生身,佛藏安隐住,说法令开现。本经的要旨大意即是如此。所谓“诸烦恼中有如来”的判断,除了一个神变的寓言之外,别无论证,显得思维贫乏。但为了强化它的说服力,《大方等如来藏经》卷一中使用了大量譬喻,摘要如下:
(1) “譬如淳蜜在岩树中,无数群蜂围绕守护。时有一人巧智方便,先除彼蜂,乃取其蜜,随意食用,惠及远近……一切众生有如来藏,如彼淳蜜在于岩树,为诸烦恼之所覆蔽,亦如彼蜜群蜂守护。我以佛眼如实观之,以善方便随应说法,灭除烦恼,‘开佛知见’,普为世间施作佛事。”
(2) “譬如粳粮未离皮糩,贫愚轻贱谓为可弃。除荡既精,常为御用……我以佛眼观诸众生,烦恼糠糩覆蔽如来‘无量知见’,故以方便如应说法,令除烦恼,净一切智,于诸世间为最正觉。”
(3) “譬如真金堕不净处,隐没不现,经历年载,真金不坏而莫能知。有天眼者语众人言,此不净中有真金宝,汝等出之,随意受用……不净处者,无量烦恼是;真金宝者,如来藏是;有天眼者,谓如来是。是故如来广为说法,令诸众生除灭烦恼,悉成正觉,施作佛事。”
此中偈文谓:“烦恼淤泥中,‘如来性’不坏,随应而说法,令办一切事;‘佛性’烦恼覆,速除令清净。”
(4) “譬如贫家有珍宝藏,宝不能言我在于此。既不自知又无语者,不能开发此珍宝藏。一切众生亦复如是。如来‘知见’力无所畏,大法宝藏在其身内,不闻不知,耽惑五欲,轮转生死,受苦无量。是故诸佛出兴于世,为开身内如来法藏,彼即信受,净一切智。”
(5) “譬如庵罗果内实不坏,种之于地,成大树王……我以佛眼观诸众生,如来宝藏在无明壳,犹如果种在于核内……彼如来藏清凉无热,大智慧聚妙寂泥洹,名为如来应供等正觉。”
(6) “譬如有人持真金像,行诣他国,经由险路,惧遭劫夺,裹以弊物令无识者。此人于道忽便命终,于是金像弃捐旷野,行人践蹈,咸谓不净。得天眼者见弊物中有真金像,即为出之一切礼敬……我见众生种种烦恼,长夜流转,生死无量,如来妙藏在其身内,俨然清净,如我无异。是故佛为众生说法,断除烦恼,净如来智,转复化导一切世间。”
其偈颂有言:“无明尘垢中,如来性不动……烦恼众恶业,覆弊最胜身,当勤净除断,显出如来智。”
(7) “譬如女人,贫贱丑陋,众人所恶而怀贵子,当为圣王王四天下。此人不知经历时节,常作下劣生贱子想……如来观察一切众生,轮转生死,受诸苦毒,其身皆有如来宝藏,如彼女人而不觉知,是故如来普为说法,言善男子莫自轻鄙,汝等自身皆有佛性,若勤精进,灭众过恶,则受菩萨及世尊号,化导济度无量众生。”
(8) “譬如铸师,铸真金像,既铸成已,倒置于地,外虽焦黑,内像不变,开模出像,金色晃曜……如来观察一切众生,佛藏在身,众相具足。如是观已,广为显说,彼诸众生得息清凉,以金刚慧搥破烦恼,开净佛身,如出金像。”
以上八喻,加上开卷的莲花喻,总称如来藏九喻。这些譬喻大同小异,着重阐释“如来藏”并不存在于经书、偶像、塔庙或他方净土等外在的崇拜和信仰中,而是内在于一切众生,并且是充斥着“无明”、“烦恼”的众生中,没有一个例外;佛或菩萨的任务是教导众生,莫自轻鄙,领悟如来就在自身之中,只要冲破无明壳,净除烦恼恶业,自然就会显示出自己本有的佛来。这些说法好像不很新鲜,但它用“如来藏”一词,将《法华经》首倡的“开佛知见”,《大涅槃经》主张的“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以至《般若经》强调的“一切智”或“如来智”全部归纳起来,让它们融入“如来藏”中,这种统一就是大乘的一大创举;尤其重要的是,在如来藏中增添了“众相具足”的“佛身”或“最胜身”,从而把如来藏中的“如来”人格化为实在的佛,像释迦牟尼样的佛。这种观念的变化是巨大的,对于中国佛教的影响也是巨大的。
最后,经文说到“如来藏”观念的来源。大意谓,过去无量劫之前有佛名“常放光明王如来”,其为菩萨时,从降神母胎开始,以至最后涅槃,即光明不断:彻照十方千佛世界微尘等刹。若有众生见斯光者,一切欢喜,烦恼悉灭,色力具足,念智成就,得无碍辩;若地狱饿鬼畜生阎罗王阿修罗等见光明者,皆离恶道生天人中……彼光明所照国土,皆悉严净,如天琉璃;黄金为绳,以界八道;种种宝树花果茂盛,香气芬馨,微风吹动出微妙音,演畅三宝菩萨功德……众生闻者,皆得法喜,信乐坚固。他所演说的经典,即是《如来藏经》。
这位“常放光明王”也可以解做“毗卢遮那佛”。所以不妨也把此经当做《华严经》的一个分支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