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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大乘佛教主要经典的若干考察(一)(9)

其二,“我本行菩萨道,所成寿命,今犹未尽……今非实灭,而便唱言,当取灭度”。

这样,释迦佛就有两个身份:一个是“常住不灭”的佛身;一个是无量劫来,至今尚未灭度的菩萨身。不论从哪个角色说,释迦牟尼都未真正涅槃。可为什么实未灭度而要示现灭度?释迦佛也有个解释:佛久住于世,薄德之人不种善根。贫穷下贱,贪著五欲,入于忆想妄见网中。若见如来常在不灭,便起恣而怀厌怠,不能生难遭之想,恭敬之心,是故如来以方便说……如来虽不实灭,而言灭度。此处要确立的基本观念,是“如来常住不灭”,而且是唯一的实在。其余所有佛事,都是如来对应于众生需要的方便现示,“以诸众生有种种性、种种欲、种种行、种种忆想分别故,欲令生诸善根,以若干因缘、譬喻、言辞”方便说之。于是,这样的佛既非《阿含》中人的觉者,也不是某些般若经类解释的,佛只是人的异化,而成了超越众生、教化众生、永恒不灭、遍于一切、客观实在的神灵。

把释迦牟尼树立成这样的佛身,是《法华经》把佛偶像化,从而导向信仰主义的又一重要教义。它对传统佛教产生的冲击之大,以及由此掀起的波澜之大,在《大般涅槃经》中有更为集中的反映。关于佛身的性质,《正法华》与《妙法华》在文字上则有些微妙的不同。《正法华》的《如来现寿品》是这样讲的:如来皆见,一切三界随其所化现,亦无所行,亦复不生,亦不周旋,亦不灭度;不实不有,亦不本无……亦无虚实,亦不三界。意思是说,佛在面对众生方便现化为种种身时,其自身是既无任何作为,也无任何分别,所以只是一种抽象的实在。

此经《药草品》关于佛身还有个说法:“佛为道父”,为各种众生“分别道慧”,使诸听受者,“因从本力、如其能量,坚固成就平等法身”。这个“平等法身”,当就是上述那个无任何规定性的“如来”。此品又说:如来正觉讲说深法,犹如大雨;大圣出现兴在世者,则为诸天人民……大师子吼班宣景模:吾为如来使,天上天下诸天世人,未度者度,未脱者脱,未安者安,未灭度者令得灭度。这一兴现于世、为世人所知见的佛身,实为“如来使”,而非“如来”,所以称做如来之“色像”。

这样,《正法华》里就有两种佛身:一种是经书所记,众生所知,具种种差别功德智慧、神力行事的“色像”佛;一种是不实不有、无生无灭的“法身”佛。

《妙法华》的《如来寿品》也有类似上文的译文,是这样表达的:如来如实知见,三界之相无有生死,若退若出,亦无在世及灭度者,非实非虚,非如非异,不如三界,见于三界。两相对照,《正法华》讲的如来虽有化现而其自身不生不灭,并无意识;《妙法华》说成是“如来知见”三界众生无有生死,意思全变了,变的核心是没有了无意识的“法身”这一观念,有了人格化的“知见”。

关于《正法华》讲“法身”的那段话,《妙法华·药草喻品》的译文是这样的:一云所雨,称其种性而得生长,华果敷实。虽一地所生,一雨所润,而诸草木各有差别……如来亦复如是,出现于世,如大云起,以大音声普遍世界天人阿修罗……如来于时,观是众生诸根利钝,精进懈怠,随其所堪而为说法……皆令欢喜,快得善利……是诸众生,闻是法已……于诸法中任力所能,渐得入道。这是指佛据众生的不同根性而为说三乘不同之法的。接着又说:如来说法一相一味,所谓解脱相、离相、灭相,究竟至于一切种智。这是指佛所说法本无不同,而由于根性差别致使解者有异,如同一云雨,所润花木不同。最后解释,尽管“如来知是一相一味之法,所谓解脱相、离相、灭相,究竟涅槃,常寂灭相,终归于空”,但佛“观众生心欲,而将护之,是故不即为说一切种智”,而是“随宜说法”。此“一切智”,即“终归于空”的空智,是般若经类和中观学派才广为流行的概念,它在这里替代了“法身”的地位。

简言之,《正法华》归为“法身”——一种对“佛法”的概略性称谓;《妙法华》将它改成了有人格知见的佛身,同时又将这一佛身抽象化为精神性实体,即“终归于空”的“一切智”——一种般若性空的智慧。这种译文上的少许差异,反映的是两个译本在哲学倾向上的区别。再例如,竺法护译本《授五百弟子决品》之初,有一个“入海求宝喻”,把入海“得如意珠”喻作佛教修习的最高成就,所谓“获如来无极法身”;罗什的译本《五百弟子受记品》中,则根本没有这个譬喻,当然也不会要学者去求那个“法身”了。

又,法护本的《善权品》中有颂,谓:“诸佛本净,常行自然,此诸谊者,佛所开化。”罗什本的《方便品》中的相应颂文是:“诸佛两足尊,知法常无性;佛种从缘起,是故说一乘。”前者认为佛的本质是“本净”,即不具有人们所给予的污染,其性亦非为人功造作、认识所增减,故谓之“自然”。在这里,佛是永恒的纯净自然的客观实在。后者强调佛道“无性”,“佛种”需托缘而起,并不绝对肯定佛是永恒的实体,而是强调佛非本有,从缘而有,关键在于人的认识和作为。这反映的当然也是两种不同的哲学观念。

竺法护是西晋时期的最大译家,理应在中国佛教中占有相应的地位,事实上却被忽视以致遗忘了。他传译的佛教思想,唯识学的倾向明显,与姚秦时期鸠摩罗什重点译介的般若中观,在哲学观上有极大的区别,由此也影响到两人对其他经籍的翻译上。《法华经》是其中的一例。

由此也涉及佛教思想史上的另一个问题:无著世亲的瑜伽行学派,有无先驱者?弥勒其人和《华严经·十地品》,以及反映在竺法护译籍中的唯识思想,都尚待深入的探讨。

五、 “开佛知见”与“诸法实相”

《方便品》记:诸佛随宜说法,意趣难解。所以者何……是法非思量分别之所能解,唯有诸佛乃能知之。佛只是为了令众生也能得到像佛一样“解”法的“知见”,才兴现于世间,进行教化的。所以经文反复强调: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诸佛世尊欲令众生开佛知见,使得清净故,出现于世;欲示众生佛之知见故……欲令众生悟佛知见故……欲令众生入佛知见故,出现于世……诸佛如来但教化菩萨,诸有所作,常为一事:唯以佛之知见,示悟众生。因此,开示“佛之知见”是佛兴现于世间的唯一原因;悟入“佛之知见”,则成了菩萨一切修道的唯一任务。

如此重要的“佛之知见”,指的是什么?《法华经》没有明确的交待。既然一切众生,包括二乘和已经高升到“不退地”的菩萨,都对这一知见不能理解,而称之为“无漏不思议”,那么,它应该属于不可说的范围,可佛偏偏要向大众现示,要大众悟入,这岂不是逻辑矛盾?

其实,依《法华经》弘扬的内容推论,此“佛之知见”不外乎两种:一种是“智慧方便”,一种是能够究尽“诸法实相”的“真谛慧”。其中,“一切诸如来以无量方便度脱诸众生”的所说所示,都属于方便智慧,因而可以包括世间和出世间的一切知识和旨趣;特殊地讲,则是引导各类众生最后纳入“佛乘”的各种手段。所谓“于诸法究尽明了,示诸众生一切智慧”(《妙法华》卷三),凡根据众生不同根性而分别说三乘法,以及三乘人程度不同地接受的佛说,就是这种智慧。《方便品》一再重复说:“众生从诸佛闻法,究竟皆得一切种智。”佛亦自称,其以种种方便力而为众生说法,“皆为得一佛乘、一切种智”。此“一切种智”,是般若经类中的重要概念,唯属“佛智”,既包括对诸法“总相”的认识,也有对众生诸行、深心所念、过去所习,“欲、性、精进力,及诸根利、钝”等等“别相”的认识,还知道采取何种方便、譬喻言辞,令众生可以接受,将他们逐一地引向一佛乘路上的方法。说白了,“一切种智”即是三乘究竟归于同一佛乘的智慧。

但是,“究尽诸法实相”的智慧就不同了:“佛所成就第一希有难解之法,唯佛与佛乃能究尽诸法实相”。如此说来,“诸法实相”之知,唯佛才有,所以也是“佛之知见”中最具佛的个性的部分,也是“智慧方便”导向的究竟智慧。

前已说过,“实相”本是般若经类的重要概念,罗什所传的中观派思想,作了很多发挥,所以也引起中国佛教界的特别注意,产生了许多议论。但这一概念在《正法华经》中没有,代之的是“自然”。其《光瑞品》中记,佛“讲说经典,自然之义,显示众庶”。佛“讲说经法,自然之教”。此“自然”在罗什译文中,即是“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