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辛弃疾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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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延和殿上(1)

和煦的东南风,把粉红色的桃花从树上吹下来,乱纷纷地飘落在草丛里,回廊上……

辛弃疾在宫殿内侍的引领下,急匆匆地向皇宫深处走去。花瓣儿碰着他的衣袖,跌落在他的脚下,他全然不理会。此刻,他无心观赏御花园里的暮春景色。他的心激动得犹如无数面战鼓在敲击,脑海里也好象有千万骑駿马在奔腾。他想,今天皇上特地召我这个小小的通判前来应对,确是非同寻常,说不定自己几年前用热血和义愤写成的《美芹十论》,终于感悟了皇上,大概皇上急于要向我征询兴师北伐的意见,准备作出一项重大的决策来吧!

精神兴奋,脚步也轻快。穿过一条曲折的回廊,辛弃疾抬头一看,一座精美的宫殿呈现在眼前。宫殿上面悬挂着一块匾额,工工整整地写着“延和殿”三个大字。内侍高声通报了一声,就把辛弃疾引了进去。

延和殿是宫内的一座便殿。近年来,赵慎不时在这儿接见一两个臣子,听取他们对国家大事的意见。和呀,战呀,练兵呀,出使呀,成年累月,无休无止地争论着。八年前,赵慎刚刚即位,还有点雄心壮志,立即派遣张浚率领大军主动向金人发起进攻。不料符离一战,全军溃败,隆兴议和,签订了屈辱的条约,从此赵慎便成了惊弓之鸟。虽说嘴上还天天在讲复仇雪耻,心底里却畏敌如虎,压根儿不敢再同女真奴隶主贵族集团动刀动枪。冷酷的现实告诉辛弃疾,要皇上挺起腰杆子同女真人干,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今天既有这机会,就要慷慨陈辞,详细剖析和战的利害,竭力说动皇上,重新鼓起抗战的勇气。

辛弃疾步进延和殿,转过一道屏风,看到赵慎正伏在几案上批阅奏章。一个身躯魁梧、气度不凡的大臣站在赵慎的身边。辛弃疾认得,这就是当年在采石杀败金主完颜亮,立下赫赫战功的虞允文,目前身居右丞相的要职。

拜见以后,赵慎吩咐虞允文和辛弃疾坐下来,示意虞允文先讲一讲。

虞允文巳经六十出头。艰难的时局,早巳染白了他的两鬓。长期的官场生活,使他变得坚韧而圆熟。他望了望赵慎的眼色,然后和蔼地对辛弃疾说道:“辛通判,你呈献的《美芹十论》,就在皇上的案头。前几年,正值符离之战失利,隆兴和议初成,皇上日理万机,无暇过目。近年来,时局虽然稍稍安定,但是中原未复,陵寝(皇帝的墓地)未还,皇上总是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所以今天特地召你前来廷对。这是皇上对你的恩遇,也是你尽忠报国的良机。望你将抗金的韬略一一陈述,供皇上明断。”说罢,投给辛弃疾一个鼓励的目光。

辛弃疾站起身来,向赵慎表示谢恩。这时他才发现,赵慎虽然刚刚四十出头,精神却显得萎靡不振。惨白的脸色,失神的眼光,看起来好象有着重重的心事。

“虞相公说得很对,”赵慎望了望眼前这个年方三十、英姿勃勃的年轻人,慢吞吞地说道,“朕日夜忧虑的正是国家的前途,祖宗的陵寝,臣民的安宁。朕没有一天不图恢复,没有一时不思雪耻。”说到这里,赵慎象是哽咽住了,停了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才接着说道,“只是女真地广、财多、兵强,本朝地蹙、财匮、兵弱。贸然兴兵,深恐以卵击石,反而招来祸患……”

辛弃疾觉得赵慎太自卑了。不能从表面的势态看到真正的力量对比,徒然长敌人的威风,灭自己的志气,这样怎能统率全军去夺取胜利呢?于是,他扬了扬浓黑的双眉,恳切地说道:“臣也在日夜思虑恢复中原的大计,希望能为陛下分忧。依臣看来,这宏图大业是一定能够实现的,因为真正强大的是咱们大宋,虚弱的却是他们女真!”

辛弃疾一开口就以高屋建瓴的气势,对形势作出了如此果断的分析。这一不同凡响的结论,立刻引起了赵慎的兴趣。赵慎不禁赞赏地望了望辛弃疾,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不错,”辛弃疾接着说道,“女真人的土地,东到海边,西至西夏,南抵淮河,北及蒙古,地不可说不广;女真贵族强迫百姓当兵,却不花多少养兵的经费,对于部下又舍不得进行广泛的奖赏,他们所到之处,横征暴敛,搜括钱财,每年还凭空得到我们送去的二十万两银子,二十万匹绢帛,财不可说不富;沙漠地区出产骏马,女真风俗擅长骑射,它的士卒不可说不强。然而这一切仅仅是表面现象,并不是真正具有强大的力量。比方说吧,走到高山峻岭之间,声音在谷中轰响,奇峰在眼前耸立,样子实在怕人。但沉着老练的人,却能迂回曲折,登上峰顶,把群山踩在脚下。再比方说,建筑了高大牢固的城墙,准备了充足的箭矢和石块,谁想越过城墙,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加以投击,这倒是很可畏惧的。现在女真人是什么情形呢?他们表面上虽然象高山峻岭那样使人害怕,实际上却并没有随心运用箭矢石块那样的力量,不过是摆出一副架势吓唬我们罢了!”

虞允文知道,这是《美芹十论》第一篇“审势”中的论点。他看赵慎似乎感到有点兴趣,有意让辛弃疾发挥,便进一步鼓励道:“辛通判,比方只能喻理,实事还得要靠翔实的剖析啊!”

辛弃疾心领神会,连忙答道:“相公说得极是。”又转脸对着赵慎说道:“陛下,臣以为女真人有三‘无能为’,我有三‘不足虑’。”说到这儿,辛弃疾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似乎这样可以更有力地发挥他的论点。“第一,表面上女真人是占了不少土地,实际上很容易分崩离析。太平无事的时候,他们可以暂时纠合在一块儿,一有风吹草动,他们之间就互相争权夺利,纷纷割据一方。在他们残酷统治下的百姓,更是怨声载道,人心思变。试看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的情形吧!完颜亮率领六十万大军妄图渡过长江,立马吴山。那时,整个北方真是遍地烽火啊!开赵在密州(今山东省诸城县)发难,魏胜在海州造反,王友直在河北举起了起义的大旗,耿京在山东点燃了复仇的火焰。加上辽族的萧鹧巴起事,女真的皇亲葛王谋反,完颜雍又篡夺了王位,嗜杀成性的完颜亮在采石被我们虞相公打得一败涂地之后,部下发动兵变,终于身死瓜洲:这不是女真无能为、咱们大宋不足虑的一个明证吗?”

赵慎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连连点头。

辛弃疾接着又指出,女真贵族统治集团机构庞杂,开支浩大,平时压榨百姓,还勉强可以支撑,一旦有事而有所需求,由于官吏贪婪如虎,赋税十之七八被他们中饱私囊,人民受不了压迫剥削,纷纷起来反抗,更促使它经济困难,这是二不足虑。第三,女真的军队虽然号称百万,但从中原强迫征集的所谓“大汉军”,祖祖辈辈被女真贵族逼得家破人亡,没有一个不是怨愤满腔,怎么肯为敌人拚死卖命?而从沙漠征发的女真士卒,远在万里之外,调集起来,非得一年时间不可,况且中途逃跑的为数也很不少,这样的军队虽然庞大又有什么战斗力呢?这是三不足虑。

“总之,”辛弃疾最后说道,“天下的离合,战争的胜负,常常取决于民心的向背。现在中原的百姓,在金人铁蹄的蹂躏之下,真是怨恨到了极点,痛苦到了万分,愤怒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这样残酷压迫人民的政权,除了覆亡以外,难道还有别的下场吗?!”辛弃疾用斩钉截铁的铿锵语调,结束了这一段议论。

赵慎忧郁的眼里闪出了一点亮光。显然,辛弃疾赤诚的爱国热情感染了他,谨严的逻辑力量抓住了他的心。但一想到符离之败的往事,他的目光又慢慢暗淡下去,沮丧地叹息道:“卿虽讲得有理,但从历代兴亡的史实来看,南北两方似乎自有定势,天命如此,恐怕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啊……”

辛弃疾正在考虑辩驳的措辞,一名内侍轻轻走了进来,低声奏道:“曾总管在殿外候驾。”

赵慎脸上露出欣喜的微笑,问道:“是曾觌(音敌dí)来了?”

“是,陛下。”内侍恭谨地回答道。

赵慎点点头:“叫他进来。”

不一会,曾觌毕恭毕敬地走进了延和殿。这是一个既矮又瘦的老头。他的颈项骨仿佛是由铜丝串联起来的,上面架着一颗微微向右倾斜的脑袋,不时晃动着,显露出一副令人作呕的谄媚神态。他一见到赵慎,便立即匍匐在地,山呼万岁,矫揉造作地奏道:“浙江东路副总管臣曾觌谨奉陛下旨意,写了一首《蝶恋花》词,现特呈献,恭请御览!”一边说,一边从袖口里摸出一张粉红描金花笺,双手举过头顶,诚惶诚恐地献给赵慎。赵慎亲昵地笑道:“起来,把卿的新词念给朕听听吧。”

曾觌受宠若惊,爬起身来,眨巴着眼睛,晃动着脑袋,捧起那张花笺,就用尾腔很长的中州音朗吟起来。每吟一句,就抬起他那双鼠眼,偷偷地向赵慎望一下,希望得到主子的赞赏。

赵慎面带笑容地听曾觌念完,连声夸奖道:“好词!好词!‘御柳风柔春正暖,紫殿朱楼,赫奕祥光远。’这几句不但写出了宫苑的春景,也表达了卿对朕的一片忠心。‘万岁千秋流宠眷,此身欲备昭阳燕。’卿莫心急,朕不会老让你放外任,就要召唤你这只听话的燕子回到朕身边来的!”

“谢陛下的恩典!”曾觌两膝一屈,又趴在地上叩了一个响头。

赵慎笑了一阵,似乎才从恭维的陶醉中苏醒过来,指着辛弃疾说道:“喏,他就是建康通判辛弃疾,也是一个填词的高手,认得吗?”

曾觌这才好象发现延和殿上还有其他人。他向虞允文打了个拱,又斜着鼠眼打量了一下辛弃疾,拱拱手,假惺惺地说道:“久仰!久仰!早听说足下‘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的大志,又耳闻足下‘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的愁思,今日能够相遇,高兴极了!高兴极了!”

辛弃疾打心底里讨厌这个善于逢迎而且一向主和的无耻文人,只是碍着赵慎的面子,不好发作,便语带讥讽地说道:“多承夸奖,很不敢当。曾总管那种歌功颂德、雍容典雅的词章,真是精妙绝伦,前无古人。无奈小弟不才,实在难以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