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回首的这多半生,命运使我不断地陷落在历史断层的震动和埋没之中,没有享过多少安生日子(童年少年时期除外)。近十年以来,才活得宽松散漫一些,生命渐渐地进入了一片空旷和苍茫的“散文”境界;姑且把这个人生的境界归属于“散文”,这是因为它分明不是什么文体的领域,而是一种生存状态。生命变成了一脉没有岸没有河道的流水,弃离了常规,不可能汇入某条大河,更入不了浩翰的海。近几年写的诗越写越近似散文,而写的散文又越写越像诗了。文体的界限和做人的规矩逐渐淡化,也可以说是净化,于是生命和创作体验到了再生和上升的喜悦。
人已活过七十,才觉得真正到了“而立”之年。这种生命体验决不是老得糊涂了,近十多年来的确是我一生之中最为清醒的时候。五六年前,我写过一篇古怪文章,题目叫《散文这个鬼》,已经顿悟到了这一点,我好像成为一个民间传说的“二世人”(经历了两农人生)。前不久我在写给诗人吕剑的一封信里,也谈到了我的这些入佛入道的话:“伟大的历史,伟大的苦难,把一切肮脏和丑恶都经过清洗净化为高尚而清白的境界。”我还相信,具有这个生命状态和创作境界的绝不是少数人,何止成千上万,这是一个多么美好而庄严的历史现象我将这本文集取名为《散生漫笔》,高兴了好几天,这是我最得意的一个书名。书中所收五十篇文章中有四十一篇没有入编过集子,需要特别说几句的是第五辑的七篇文字,她们是我在“文革”后期湖北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的习作,是真正的习作。当时我完全处于失语状态,不晓得属于自己的文字(不论诗还是别的文章)该如何下笔。当时写了一首诗《鹰的诞生》,写得十分地艰难也十分地幼稚,每个词语仿佛都是自己新创造的,比鹰下一颗蛋还要艰难。但是,每写一个字也有鹰下蛋的那种预示着生命飞翔的喜悦。希望大家不要见笑。
一九九八年五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