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捷尔纳克意识到,他的知音寥寥无几,他感到孤独:文学界没有知音的孤独。生活中失掉情人的孤独,他把自己的小说寄给了很多外地朋友。
他的思念常常飞到他的情人奥莉娅身边去:“她在做什么呢?”
奥莉娅正在流放地从事沉重的劳动。她也许也在思念帕斯捷尔纳克。她想起了坐过牢的诗人们写的诗。她自己也写了,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写在心里。她想到出狱后把这些诗读给帕斯捷尔纳克听,他会有什么反应呢?她思念帕斯捷尔纳克。他在干什么?在写什么?谁替他整理稿件?谁替他联系出版社?他身体可好?她咬紧牙关,一定要活下去,保持健康,以便有朝一日能和帕斯捷尔纳克团聚。
有一天,看守拿来一个本子让她看。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她朝思暮想的熟悉的字迹,像一群乌在飞翔,泪水夺眶而出。看守说,上级批准只许她在这儿看,不许带走。她翻开一页又一页,这是帕斯捷尔纳克写给她的诗。她读着亲切的诗句,回忆那美好的时刻。其中有一首是新写的,题为《相逢》,诗中有一节:
你像一块镀锌的铁,
有人用你来划我的心
他们在我的心板上
刻下一条条印痕。
刻画出来的温顺——
从此永远深入我的心,
再也不闻不问
人世间的残忍。
奥莉娅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感情的翻腾了,幸福使她由抽泣而放声痛哭。她感受到自己即使身在图国也是幸福的,因为她尝到了帕斯捷尔纳克的爱。
1953年3月9日,斯大林去世。
苏联党政新的领导上台。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伏罗希洛夫宣布大赦令,冤狱开始得到平反。帕斯捷尔纳克认为奥莉娅获释的日子已为期不远,焦急的心情驱使他拿起笔来,给她写了一封又一封信:让她有“足够的耐性”,“不要丧失镇静”,以便迎接喜庆的日子。但这个日子越接近,帕斯捷尔纳克的心绪就越紊乱,越紧张。当奥莉出狱那天,帕斯捷尔纳克突然宣布不去跟她见面了。
暮年的爱
1952年秋天,帕斯捷尔纳克大病一场。他在医院里住了两个多月,患的是大面积心肌梗塞。妻子一直守护在床前。
1953年秋天,奥莉娅提前出狱。国内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波及国外。
4年的分离使帕斯捷尔纳克与奥莉娅产生了不同的心理状态。
奥莉娅急于要见到朝思暮想的帕斯捷尔纳克。帕斯捷尔纳克也盼望多年,可是,当情人即将回来时,他忽然改变了主意,要回避她。他对妻子增加了负疚感,尤其患病时,由于妻子细心忘我的护理,使他摆脱了险境。他不能再让妻子伤心。还在奥莉娅出狱之前,1953年1月2日,他就给奥莉娅的母亲写过一封信说:
“季娜伊达救了我的命。我的生命应当属于她。”实际上就是告诉对方,他不能与奥莉娅结合。他还想趁机解除两人的关系。
帕斯捷尔纳克是个怪人,喜欢幻想,常常因幻想与现实矛盾而苦恼。他不敢见奥莉娅,怕监狱生活改变了心目中的奥莉娅的形象。
帕斯捷尔纳克还找过奥莉娅的女儿伊拉,让这个女孩子把他想断绝来往的话转告给她的母亲。可是,奥莉娅出狱后,不知伊拉是忘了,还是有意没有转告,或者是转告了,而奥莉娅装做不知道。帕斯捷尔纳克只好亲自去见奥莉娅,向她说明自己为什么不能改变原来的生活方式,不能离开妻子,因此也就不能与她组成家庭。
可是这次见面时,帕斯捷尔纳克发现奥莉娅跟过去一样,一点没有变,仍然那么多情,那么楚楚动人,那么富有活力。他从奥莉娅的叙述中得知审讯追查的主要是帕斯捷尔纳克的问题,她是为他而被捕受罪的。帕斯捷尔纳克顿时动摇了与她中断来往的决心,重又投入她的怀抱。这一次,也许比狱前的感情更加深了一层。
暮年的爱,使帕斯捷尔纳克写了一些很动情的抒情诗。有几首,帕斯捷尔纳克作为日瓦戈的诗,收入《日瓦戈医生》一书中。
当她还没有安置起舒适的小家时,他们常常在树林里幽会,风衣成了他们小屋的棚顶和身下的卧床。有一天,帕斯捷尔纳克为奥莉娅背诵了一首诗——《酒花》。酒花是酿啤酒用的植物原料,它可使饮者陶醉。
我们想找个地方躲雨,钻进长春藤搂抱的柳树丛里。
遮盖我们肩头的是风衣,搂住你腰身的是我的双臂。
这不是长春藤是酒花缠住了树丛。
我错了。喏,那就更为惬意,让我们宽宽敞敞地在身下铺展开这件风衣。
奥莉娅倾听着帕斯捷尔纳克沙哑的声音,泪珠滚滚地涌流。
投稿与退稿
从1954年开始,西方的记者们常常登门造访帕斯捷尔纳克。
进屋打开照相机就拍照,拍帕斯捷尔纳克,拍他的家人,从各个角度拍他们的住房。总之,对帕斯捷尔纳克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帕斯捷尔纳克从记者的口中得知,西方再次推荐他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
季娜伊达面对西方记者的频繁光顾感到不安,她一再让帕斯捷尔纳克把这件事告知苏联作家协会。作协外事委员会的负责人同意他在家中接待外宾,而且让他尽量招待得好些,不要给苏联作家丢脸。
小说写作进展得很顺利。帕斯捷尔纳克多次邀请亲朋好友到家中聆听小说的章章节节。费定、卡达耶夫、伊万诺夫夫妇、阿斯穆斯夫妇、利瓦诺夫夫妇、维利蒙特夫妇、塔比泽夫人、奇科瓦尼等人都听过。
大家都认为小说的语言出色,自然风光与时代气息描写得真实感人,对故事情节和人物活动等则有不同的看法。
譬如,费定问帕斯捷尔纳克:小说中为什么没有写斯大林。
他认为,小说中如果没有这个人物,就难以成为现代历史小说。
利瓦诺夫夫妇不仅听了帕斯捷尔纳克朗读,而且还把原稿借走,拿回家去细细品味。读后,他们开诚布公地讲了一堆自己的意见。最后他们说,日瓦戈医生根本不像帕斯捷尔纳克,而且与他毫无共同之处。季娜伊达对这种看法表示赞同,她认为日瓦戈医生不是一个英雄人物,季娜伊达说,日瓦戈是个没有特殊要求的平庸的知识分子,所以他的结局是合乎规律的。她认为帕斯捷尔纳克则不同,他比自己笔下的人物高大得多。
季娜伊达认为有些片断写得极为精彩。利瓦诺夫夫人认为她的评价过于大胆。季娜伊达哈哈笑了起来,说:“我能够嫁给鲍里斯,并和他同甘共苦30年,这才是大胆之举。”
有人认为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拉拉是以奥莉娅为模型的——举止、行为以至言谈的某些方面,还有她那一头金发、灰色的眼睛等。帕斯捷尔纳克给外国人写信时也讲过,他创作的拉拉是以奥莉娅为原型的。帕斯捷尔纳克这么说,是为了感激奥莉娅为他受过罪。奥莉娅的不幸身世也为众人所知。但拉拉身上无疑有更多的是季娜伊达的影子。季娜伊达自己认为帕斯捷尔纳克塑造的拉拉“只选用了奥莉娅的外貌”,而这个人物的遭遇与性格则“完全是根据我写的,直到细节部分”。季娜伊达还大胆地披露了日瓦戈医生父亲的私人律师科马罗夫斯基的背景。她说:“科马罗夫斯基——实际上写的是我的第一个情人米里廷斯基。鲍里斯把他写得很坏。”她说:“米里廷斯基比科马罗夫斯基要高尚,他并没有那种兽性的品质。”“关于这一点,我对鲍里斯说过多次。但他不打算对这个人物做任何改动,他心目中的这个人物就是这样。”
帕斯捷尔纳克代替日瓦戈写了不少短诗。他常常把这些诗抄录下来赠送给朋友。后来又选了一部分寄给《旗》杂志,1954年《旗》杂志第4期上刊出10首。遗憾的是没有选登《八月》和《哈姆雷特》等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更重要的是与诗同时刊出的一段作者附言:“这部长篇小说预计于今夏完成。小说包括的时间是从1903年到1929年,尾声涉及到伟大的卫国战争。主人公——尤利·安德列耶维奇·日瓦戈是位医生,有头脑,爱探索,他从事创作并有艺术特长,他死于1929年。死后他留下一些笔记,在青年时代写的一批文稿中,还有一些诗,现介绍其中一部分,全部诗将形成这部长篇小说的最后一章。”
这个附言向读者宣告:《日瓦戈医生》一书即将完成。在这以前,《日瓦戈医生》的章章节节只以打印稿的形式在少数人中间传阅,如今它的诗开始正式与广大读者见面了。
此后一年间,帕斯捷尔纳克整个身心都投入了完成这部写了8年之久的小说。他放弃了一切社会活动,文学出版社拟出版他的诗集,他也一拖再拖无暇整理。列宁格勒一家话剧院上演他译的《哈姆雷特》,请他出席首演式,他谢绝参加:他的最亲的堂妹弗赖登贝格在列宁格勒病重,他未去探望,她逝世后他也没有出席追悼会,为此悔恨不已。
1955年底,帕斯捷尔纳克基本上写完了《日瓦戈医生》全书,重抄了一遍,打印了几份,让奥莉娅分别送到《旗》与《新世界》杂志编辑部去。
如果说,帕斯捷尔纳克开始写作这部小说时,认为这样的小说不适于发表。如今政治气候开始发生变化,对历史进行重新反思,很多过去的冤案得到平反,不少被关押的人重获自由,从集中营和流放地返回首都。文艺政策也宽松多了。这时,帕斯捷尔纳克急于把小说公布于世,让世人加以评论。
帕斯捷尔纳克把这部小说看成是他毕生最主要的劳动成果,是可以“为之不羞愧的惟一的一部作品”。在肯定这部小说的情况下,他甚至有些过分地否定自己以前写的诗与散文,他说那些作品只不过是为此书做的准备而已。这部小说里有他个人的经历、痛苦与爱,有对文艺与宗教的见解,有知识分子在革命选择时代的彷徨。日瓦戈是他精神上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