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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1

开学以后,筱芬见了王卫红就故意不理她,还在生王卫红的气呢。这一年,筱芬和王卫红都升上了中学,并且两人又分到了初26班。开学头一天的时候,在新教室里见了面,彼此有一种惊奇,眼睛在一相遇的那一刹那都亮了一下,王卫红张开了嘴巴,筱芬像遇见紧急而恐怖的事件似的,迅速把自己的眼帘耷拉了下来,王卫红的声音也就没有发出来。

有一次,上政治课,老师让大家到学校的小礼堂里去看大字报。那时,学校里的每一面墙都被大字报覆盖了,有好多地方是覆盖了好几次了,到底是中学,革命的浓度比小学高多了。学校就在小礼堂里扯了许多铁丝,像洗衣店里凉衣服的那样,写好的大字报就可以像一面面红布一样挂在铁丝上,这样一来,小礼堂就被分割成了一条又一条的通道,站在这个通道就看不到另一个通道的人,最多能看到通道那边的人的小腿和穿的鞋。这一天,筱芬和王卫红不约而同地走进了同一个通道,等筱芬看到王卫红的时候,她们已经相遇了。筱芬的目光赶快转到了旁边的一张大字报上,这时,王卫红站在了她的身边,没有说话,而是悄悄给她递过了一块上海奶糖。王卫红用握着糖的手捅了捅筱芬,于是,筱芬看到了那粒裹着奶白色滑溜溜糖纸的奶糖。筱芬没有用手接住,她又看起了大字报,其实,大字报上的一个字都没有进到她的心里去,后来,王卫红索性拉起了筱芬的手,把奶糖硬塞到了她的手里。

一天,在学校里,王卫红悄悄地把筱芬拉到了一边,对她说,你太虚伪了。筱芬急了,说,我到底怎么了?你总说我虚伪。王卫红说,老多根本不是你弟弟。

终于说到了这个让筱芬尴尬的话题,筱芬的脑袋嗡地一下,接着就好像王卫红用一根针扎到了她的心上似的,疼极了。她对老多的那一种仇恨又在一瞬间被挖掘了出来。她的脸一下子因为生气有些变形,她的目光里也忽然有了一股火苗。王卫红倒吓住了,她忙说,对不起,筱芬。我没有别的意思,真的……我……

这一天,筱芬回到了家里,老多正趴在桌子上写字呢,见了筱芬老多就高兴地跳了起来,他喊道,小姨,小姨,你看我写得好吗?

筱芬突然走到桌子边上,她拿起老多写了字的那一张纸,“唰唰”两下撕了起来,她把纸张撕成了碎片,然后恨恨地向地上砸去。老多在一旁惊呆了,愣愣地看着筱芬。筱芬撕完以后,猛地走到床边,一头栽到了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上,把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被子里,只看见她的身子在颤抖,许久,从那被子的深处,传出了一种憋闷得太久的哭泣声。

老多看着这一切,听着这对他来说恐怖的声音,站在屋子的中央。许久,一块湿毛巾递到了筱芬的脸边,筱芬从被子上抬起了头,老多看到筱芬的那一张脸,就好像从腌菜罐里才捞出来一样,又花又皱,湿漉漉的。

筱芬看了看老多,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怎——么——不——死——掉?

接着筱芬大声吼道,你怎么不死?!不死?!

12

老多还是失踪了。

这一天筱芬放学以后,进了门看到了坐在床边的母亲。母亲见了筱芬,话没有说出来,眼泪就掉了下来。母亲在女人中是眼泪少的那一种,在筱芬的记忆里关于母亲掉眼泪的部分几乎是空白。见了母亲掉眼泪,筱芬什么话没说,倒呜呜跟着哭了起来。母亲说,这叫我怎么跟你姐姐交代?母亲说了这话,竟号啕起来,母亲号啕的声音就好像用锯子锯了一样,带着锯齿的痕迹,从喉咙的深处又扯又拉地出来,在房子里到处碰撞,竟让人感到非常阴森恐怖。筱芬坐在了母亲的身边,心里怕得不得了,只是一个劲地哭着,只是声音比母亲的清脆许多。母亲边哭边说,这孩子是大了,心里是知道事了。他是故意走的,他不能回来了。母亲扯了床上的一块枕巾,在自己的脸上揩了揩,又在筱芬的脸上胡乱揩了一下,说,我怎么这么命苦啊,生了一个你姐姐……母亲后来的声音就听不清了。

……忽然,母亲看了筱芬一眼,厉声说道,你可千万别像你姐姐那样。

筱芬听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感到母亲的话每一个字都是一根锃亮的钢针,每一根钢针都实实在在地扎在她的心上。

筱芬是怕了,她知道母亲是真的伤心了,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母亲这么绝望过,她只觉得自己头顶上的天像是塌了下来,沉沉地压在自己的头上。

母亲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筱芬说,快,快到矿上,把筱君叫回来,找老多去。

筱芬看着母亲,愣愣的,她被母亲的话提醒了,她要去找老多,她对母亲说,我一定把老多找回来。说着她就出了门。

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张着死鱼一样的眼睛,看着筱芬离去的背影。

筱芬在大街上跑了几步,她的脚步慢了下来,她在想老多会到什么地方去呢?她到了北门街的小学校,老多有时会到那里去,那里面有一个水泥滑梯,滑梯还在,只是一个人影都没有;她又跑到了群众艺术馆,母亲曾经带自己和老多来过,那里有茂密的藤蔓植物,筱芬一蓬一蓬地搜索着,在茂密的植物后面,筱芬只看到一个男人在拉着二胡,奇怪的是那个声音很小,筱芬根本就没有听见,男人见了筱芬,竟然举起了惊恐的目光,他的目光也把筱芬吓住了,她飞快地跑出了那片密林。

筱芬已经没有了目标,走到哪就找到哪,水沟里,大树上,她都看看,渐渐地天黑了下来,筱芬连老多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她的肚子咕咕叫着,嘴巴干苦,一些乱发飘到了她的脸上。但是,她知道她不能回去,没有找到老多,她是不能回去的。

在县城的东边,也可能已经出了县城,有一个木材加工厂,加工厂里堆满了木料,一堆一堆的,像一座座小山。因此,使这些木料堆与木料堆之间,有了许许多多的神秘之处。假期里的时候,筱芬和四妹、老多来玩过,大家在木料堆里躲躲藏藏,倒是很有乐趣。筱芬想着,就向木材加工厂跑去。

听其他孩子说,这些木料是从林场运来的。林场在远方的山里,大森林,好玩得不得了,什么东西都有,也有很多动物,当然少不了老虎、狼这些吃人的动物。玩得累了,就坐在一堆木料上,高高地看着下面的一切,小河成了一条发着光的塑料带,公路上的汽车像一个个会动的小盒子,天也好像近了,云彩就在自己的头上飘,只是永远也抓不到。筱芬边跑着,脑袋里竟想了这些事。那时她就想那林场,想林场那漫无边际的森林;想每一棵大树下面都有一大片菌子,那种白色的、水灵灵的,炒出来香得什么都不想吃的;还想一群自由奔跑着的马鹿……在挤成一堆的孩子里,有人问,怎么才能去林场呢?有人说,林场远极了,坐车都要一个星期,路上尽有翻车的。坐车都要坐老师傅开的那种,不会翻。于是,林场竟像是一个童话故事里的场景,是一个必须经过千难万险才能够抵达的美丽世界。

筱芬一路奔跑着朝林场扑来,穿过河流一样的街道,房子渐渐少了,这就是城外了。一路上,筱芬像疯了一样,脚下的石板路几次将她的脚嵌在了石缝里,她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疼,只是母亲那一张布满泪水的脸始终在她的眼前晃动,母亲的话也在她的耳边重复着,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姜筱涵,在她的心里她已经拒绝使用姐姐这个词汇,她觉得姜筱涵是一切灾难的根源,是她毁了家里的宁静。她不知道,这时她的姐姐已经只是一具躯壳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姜筱涵为自己的过失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她完全精神失常,三年前已经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筱芬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难过,甚至绝望。她一个劲地向前跑着,风在她的耳边就好像是一群苍蝇在嗡嗡一样,她恨不得锯下自己的脑袋,她只是跑着,心里的仇恨刀片一样一点点切割在她的肉身上,老多那一种像上海奶糖黏糊糊的眼神让她感到恶心,她希望他消失,永远消失……

是一堆堆山一样的木材挡住了奔跑的筱芬,这时她感觉到了黑暗,一种浸透墨汁的黑暗,她立住身子,寂静空气般地把她搂住了,筱芬的心一阵紧缩,恐惧已经爬上了她的身子。她用双臂抱住了自己的身子,小心地转了转脑袋,故事里惊险事件发生前的旋律“忽”地响起,筱芬想转身往回跑,可是腿上的肌肉像睡了一样,她一点也迈不开步子。筱芬是怕了,那种无边无际、无处抓扯的恐惧紧紧勒住了她,起先的冲动也消失了,自己倒有些后悔起来。

筱芬定了定神,无奈地又轻轻地迈开了步子,她走得极其恍惚,就好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木材场里的地面是被平整了的土地面,虽然没有大的起伏,但是潜在危机几乎到处都有,几次她都差点被像肿瘤一样冒出地面的土疙瘩绊倒,因此她走得踉踉跄跄,这时,脑子倒是全部放在了脚下,脚在探着、脑子也在转着,这样一来,害怕的事倒是忘了不少,似乎眼睛也适应了黑暗,竟也是可以看得见的,这时才发现天空里布满了星星,也能辨别清楚天是蓝色的,只是好像在白天的蓝色上,泼了一桶墨水。这时,耳朵也能听见声音了,是一些小虫子的声音。

筱芬又想起了老多,在院子里捉虫子,老多总是吃亏的,比起舒笛来他总显得有些笨,主要是孤独,没有帮手,发现了虫子,倒让手脚麻利的卫东抢了去,卫东抢了不说,还大肆炫耀,老多只有无助地看着,眼睛里流着一种可怜巴巴的眼神。不知怎么搞的,筱芬见了几次,几次心里都酸酸的,说不出来的味道。她也无奈,只是装着一脸的冷漠,扯了老多回自己的家去了。

筱芬张了张嘴,想放声喊一下老多的名字,可是声音一次也没有从她的嘴巴里传出。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一片车场,大卡车铺了一大片,忽然,有人说话的声音,筱芬寻了声音走过去,在一盏萤火虫一般暗淡的路灯下,围坐着一伙男人,他们一个个蓬头垢面,衣服脏得和灯光以外的地方一样黑,他们中间燃着一个火堆,火苗很小,似乎他们并不希望火燃大,只是有火存在就行。筱芬站在黑处看着他们,她感到不知所措,她似乎应该去问这些人看到老多没有,可是她又不能在黑暗里面对这么多的男人,她就这么站着,在黑暗的地方。

忽然,老多抱着一抱长长短短的木头冲进了那些人中间,他把怀里的木头“哗啦”一下抖在了地上,脸上堆着讨好的笑看了看围着他的那些男人。一个男人向他招了招手,老多走到了他的身边,他一把把老多摁在地上坐了下来,从火堆里抛出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塞到了老多的手里,筱芬看清了那是一个烤煳了的土豆。老多迫不及待地撕扯着黑皮,然后贪婪地啃了起来,见此状男人们一阵大笑,一个男人说,看这小子,他妈一定错不了。男人们又是一阵大笑,另一个男人说,带了这小子走,他妈还不追来?

筱芬一听,脑袋“轰”地一下,她一下子冲到了人群里,一把扯起了老多,狂跑起来,一切都发生得如此迅速,大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看到城里的灯光,筱芬才停了下来,被她紧紧拉在手里的老多,也踉跄着停了下来,在黑暗里,老多的眼睛发着一种恐怖的光,筱芬突然抡起了胳膊,照着老多的头脸一阵“噼啪”乱打,她边打边哭,从流泪到号啕大哭,老多被打倒在地,筱芬又抬起脚一脚接一脚地踢老多,老多在地上打着滚,筱芬疯了一样踢打着老多,忽然老多一动不动,脸朝地上趴着,筱芬愣了一下,她弯下腰,用手摇了摇老多,老多的脸翻了过来,筱芬看到老多的脸上泪水和泥巴混在了一起,已经分不出眼睛、鼻子了,老多沉默着,他的手抓住了筱芬的衣襟,筱芬长长地喘了口气,她抓住了老多伸向她的那一只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