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些日子,筱芬和格强在院子里遇上了,这是一天的晚上,也可以说是夜里,院子里没有别人,他们也不是约好的,就这么突然见到了,见到了俩人就都站住了,面对面,这时风不紧不慢地吹着,筱芬感到有些凉,可是,心里不凉,心里想的是发热的事,她想就这样站着说一会的话,格强就能跟着自己进自己的屋去,她又想到了那一天,想到了那些欲死欲仙的感觉,她竟渴望起那样的感觉了,她要格强的大手再一次握住她,她要在这个时候让格强告诉自己,什么时候结婚。
于是,站了一会儿,筱芬说,到我家去坐坐吧。
格强笑笑,说,不去了。我忙极了。明天又要跑一趟福建,这两天生意不错。
筱芬就问了一句,跑福建?
格强说,去进货。
筱芬惊讶着说不出话来,一股风一下子呛进了她的喉咙。
格强说,那边的货好卖,就这几天,那些人像疯了一样。接着说,我走了,还要到铺子上看看。
筱芬心里是失落到了极点了,她没有想到格强竟然拒绝到自己家去,她想,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到底结不结婚?她就这样想着,她没有说出来,她咬了咬嘴唇,猛地一转身,让格强看着她脚步坚定地走了。
筱芬是赌了气的,可是她赌气有什么用呢?格强并没有因此来找她,格强不仅没有来找她,而且就像是失踪了一样,又是好几天过去了,筱芬心里是有气的,可是时间已经把这股气蒸发得差不多了,她就想也许是自己错了,自己总要求格强对自己好,要求格强来看自己,但是,自己自从有了自己的店以后,就一次也没有去过“地平线”了,这样一想,时间差不多都快一年了。
筱芬决定到“地平线”去一趟,就算是去买衣服,不,就是去看格强,看自己的未婚夫。
这一天,筱芬提前关了门,先打发老多回家去了,出门前也在小镜子前看了看自己,用手持了捋头发,衣服是穿了格强送的那一件黑白格子的衣服,黑长裤,脑后扎的马尾。一出了门,温州老板的眼睛就亮了一下,温州老板娘说,姜姑娘,好漂亮啊,像那个电影里的人喔。筱芬就知道自己是漂亮的,也增加了点信心。其实,筱芬在格强面前是不需要信心的,可是,筱芬想到了“地平线”的那个小青,她就想给自己多一点信心了,并不是因为小青她缺乏信心,是因为同为女人,从心理上来说,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要强。
筱芬进了“地平线”,铺面上没有人,筱芬试着叫了两声,也没有声音,筱芬心想也许小青到厕所去了,就想自己在这里坐一下,也算是帮格强守守铺子。这一天也不是玉水赶街的日子,街上的行人很少,筱芬坐了半天,也没有一个顾客来光顾小店。筱芬心里纳闷,小青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回来,忽然,筱芬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是从后面的那间屋子里传出来。筱芬知道那其实是小半间房,是隔出来做库房用的,筱芬竖起了耳朵,一听她听出来是人喘气的声音,那声音是尽量压低了的,又是不可抑制的,一会儿感觉像女人的声音,一会儿又像男人的声音……
筱芬脱口喊了一声,格强!
没有回答,正当筱芬举着一脸的疑惑,小心向那间小屋走过去时,小屋的门突然开了,出来的是格强,只见他一脑门的汗珠,他一出来就把那一扇门拉紧了。他见了筱芬,还不等筱芬问他,他没好气地说,你来干什么?
一句话把筱芬要问的话堵在了喉咙处,筱芬直愣着眼睛看着格强,格强躲了筱芬的目光,不耐烦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筱芬看出了格强的那一份不耐烦,她压了心里的火,说,我走了。
格强并没有留她,也没有再说话。
筱芬走出了“地平线”,心里气着,也纳闷着,还是回头看了一眼铺子,没想到一看,却看见小青藏了身子,探出一个脑袋,也在看筱芬。
筱芬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脑袋“嗡”地一阵,眼睛也有些看不清了,筱芬站在路中,定了定,这才往回走去。
这一天晚饭,筱芬给老多炒了一碗鸡蛋饭,自己什么也没有吃就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老多吃完了饭,来到筱芬的房间,发现灯都没有开。老多开了灯,看见筱芬就坐在自己的床沿处,目光呆呆地看着前面。
老多站在筱芬的身边,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很想说什么,他看筱芬难受,心里更难受,不仅如此,还有几分害怕。
突然,筱芬开口了,她说,老多,小姨好吗?她说话的时候,目光还是定定地看了前面,像是不是和老多说话,是和墙壁说话。
老多说,小姨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筱芬又问,小姨是不是老了?她的目光依然呆滞地看着前面的墙壁。
老多坐到了筱芬对面的一张椅子上,说,不,不老。那天我们同学在铺子上见了你,他们都说你是我姐姐。不光是男生说,好多女生都说,她们还说,你姐姐真漂亮。我懒得理她们。真的,她们是这样说的。
筱芬把目光对准了老多,她笑了,说,你说,小姨要你说。
老多说,小姨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筱芬又笑了,瞎说。小姨好?小姨哪好了?
什么都好,老多急忙说。
你总有一天也会离开小姨的。筱芬幽幽地说道。
不!决不!永远都不离开!老多发着狠说。
筱芬说,小姨信,小姨信老多,老多是小姨最疼的人,是吗?
筱芬看着老多,她得到了安慰。
65
日子照样过着,筱芬的生意是越做越顺了。生意顺是顺,但是每件事还是要筱芬自己去跑,自己去做。
有一天,阿丽跑到了筱芬的小店里来,她看了小店的规模以后,感慨地说,筱芬,真的没有想到,过去我只是觉得你与众不同,没有想到,你还是一个可以干大事的女人。
阿丽的话筱芬听着很顺耳,还是说了一句,我是没有办法。我不像你,你是有男人靠的,我谁也靠不住。
阿丽一副历尽沧桑的样子,她说,说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女人还是自己靠自己最靠得住。
阿丽说完就叹了口气。筱芬想问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话到了嘴边也没有说出来,只是想了,想说的话,不问也会说出来的,不想说的话,问了也是白问。她是怕阿丽问起自己的婚事,阿丽这次像是忘了,她赞美了小店,她转着脑袋说这里好那里好,又说,你真的很能干,不过我是早就看出来了的。她又说,罗新国这个混蛋又升了,你知道吗?突然又说到了罗新国,筱芬没有思想准备,愣了一下,摇了摇头。阿丽说,县里需要一个管商业的副县长,要加大经济建设的力度,就选中了他。嗨,要是早知道他有今天,你当初还是嫁给他好了。筱芬幽幽地说,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都是废话。阿丽笑了,唉,也没什么可后悔的,总之,男人是靠不住的,好好干吧。她说完就走了。
临走时,阿丽说要随丈夫到深圳去,说那里的机会多,也许会在那里定居了。
筱芬看了阿丽的背影,阿丽穿着一件蝙蝠袖的衣服,那衣服像是她身上长的翅膀一样,筱芬竟觉得她在飞。筱芬心里疼了一下,她是多么羡慕能飞的阿丽啊,她想自己总有一天也会离开玉水的,会飞到远方去的。
又过了几天,没想到格强到“芬芬糖屋”来了,手里还拎了一个塑料袋,格强进了小店,从塑料袋里拿出了一件衣服,说是专门到福建给筱芬买的。
筱芬收了衣服,看了格强,格强瘦得两颊都凹了下去,筱芬说,不要老这么累了,钱是挣不完的。
格强说,筱芬,你真好,就你最关心我。
筱芬听了这话,心也热了,就想格强心里是装着自己的,只是他太忙太忙了,倒觉得自己对他的关心是少了。
筱芬低了头,说,你不也是对我最好吗?
格强没话说了。筱芬想,自己又是争的什么面子呢?结婚的事是两个人的事,又何必在乎谁来提呢?她鼓足了勇气,说,我们的事你和你妈商量了吗?定了日期了吗?
格强支吾着,说……说了。
筱芬只当是格强羞涩,话既然都说出去了,再说也就顺了。
你妈说什么了?筱芬问。
格强嗫嚅道,你……你是知道的,我妈从小就喜欢你。
筱芬自是知道的,但听格强说出来,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
接下来的日子,在筱芬的生活里又有了特别的意义,过去的等待是没着没落的等待,是心里期待的,但那是一个从来没说出来的一个愿望,是虚的;现在这个等待实在了,是已经被两个当事人商量过的,是要去实现的一个事实。
筱芬仔细想了自己要准备的东西,尽管自己没爹没妈了,但嫁妆也不能全都靠了男方家,自己也要像那种有爹有妈的家庭一样,把自己体体面面地嫁出去。她还想了以后的生活,和格强的生活,她有信心把自己的生活过成玉水最幸福的家庭之一。
有了这样的目标,筱芬干什么都很有劲,她想格强也是和她一样的心思,趁着还没有家庭的拖累,能多赚钱就多赚一点。
在忙忙碌碌中,时间也不知不觉过去了几个月。这一天大宗的客户没有,筱芬也觉得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这才猛地想起,光顾了自己的事了,倒没有去看看格强,也该让他歇歇,再把日期定下来。
筱芬本来是极不想到“地平线”去的,因为那一次莫名的遭遇,她对小青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但这个时候,格强十有八九是在店里的。筱芬还是到了“地平线”,进了店,筱芬见到了小青,也是只是见到了小青。
没等筱芬问小青,小青就告诉筱芬格强去了广州,筱芬就自言自语地说,他也没有说一声就走了。小青说,他跟我说了。筱芬就转了脸看了看小青,她在小青的脸上看到了一种过去没有的东西,是什么呢?她在脑子里想着,想一个确切的词汇。
小青说,筱芬姐,格强老去你那里,是吗?
筱芬听了心里纳闷起来,她为什么这样问?就迟疑着点点头。
小青说,筱芬姐我不是对你有什么,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筱芬问。
只是,我和格强就要结婚了。小青说完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筱芬蒙了,简直是蒙了,她把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她问道,你说什么?
小青说,我是说我就要和格强结婚了。
筱芬更蒙了,她蒙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66
格强的婚礼是在院子里进行的,举行了应有的仪式。因为小青的娘家在乡下,接新媳妇就从“地平线”接到格强家的院子里。酒席是摆放在院子里的,十多张桌子,是从街坊邻居那借来的,来的客人也是街坊邻居。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小青的肚子里已经有了,并且月份也不小了,该是五六个月的样子。小青也不忌讳这个,穿梭在客人堆里时,肚子倒还像是故意腆了起来,就越发明显了。
筱芬也在席里坐着,也举着脑袋看着一项一项的仪式过了,看着新人被大伙刁难的样子,她也随着人笑,“扑哧”一声,是那种忍不住的笑。新人敬酒敬到她的时候,她说,祝你们幸福。格强是举了酒杯的,但是目光却是躲着筱芬的,一不留神,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格强就闪电般地闭了眼睛。格强的眼神提醒了筱芬,筱芬忽地心里就升起了一股潮,酸酸的,一点一点向胸腔以上的地方漫开,漫到喉咙筱芬就咽不下东西了,东西含在嘴里,是一块没有嚼的红烧肉,又再往上漫,就漫到了鼻子,鼻子顶不住了,就迅速到了眼睛,眼睛潮湿了,眼泪泡了嘴里含着的红烧肉,被筱芬使劲吞到了肚子里,又抬起头笑笑,这时,格强就只有一个背影了,那个背影已经不挺拔了,扛着背,筱芬低了头,泪水在地上砸出了一个个小坑,一点声音都没有。
酒席一直延续到天完全黑了下来,院子里也早有准备,扯起了灯泡,灯泡的光总是比不上白天的光,人的脸看上去就是一半白一半黑,这不影响喝酒,只是一半黑一半白的脸嚷嚷着喝酒时,就好像是一群鬼在闹腾。
筱芬离开了,她走得悄无声息,一只柔弱的小猫一样,回到自己的房间,一推门看到老多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像是已经等了很久了。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老多就没有到过筱芬的房间,尽管那件事像是烟尘一样消失了,但是烟尘是熏了人的心肺的,是要留下痕迹的。筱芬看到了老多,什么话也没有说,径直走到床边,扯了被子垫在身后,靠在床头。她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就好像屋子里没有老多这个人。
许久,老多愤愤地说道,他不配!
又是一阵沉寂,两个人的呼吸声清晰地划在屋子里的空间。“啪”地一声,筱芬的眼泪顺着太阳穴滚落到床单上,接着又是一声,接着又是一声。
老多站了起来,从门后面扯了毛巾,在筱芬的脸上轻轻地揩着,说,你不要哭。不要哭。
筱芬就这么靠着,老多手里的毛巾在她的眼睛上揩一下,还没有离开呢,那眼眶里又泉水一样地冒出了眼泪,又揩一下,又冒出来了,那泪水清亮清亮的,真的像是泉水。老多不再用毛巾揩了,他把毛巾放在一边,他弯下腰去,他用嘴去吮吸着眼泪,从这个眼窝到那个眼窝。
抽泣声传出,先是很长的一声,隔了些时间,又是一声,接着又是一声,再一声时就没有隔时间了,一声接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