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在姐姐出事之前,筱芬一直是玉水最骄傲的女孩,因为她有一个能让她自豪的姐姐。在玉水横竖成“丁”字型的两条街上,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中大街上姜家的大女儿姜筱涵,她十三岁就被县大队选中,端了公家的饭碗,吃了国家的粮食。她唱的花灯调子,比天上飞的小黄雀的叫声还要动人,她扭动着妩媚的身姿,用小顾阿姨的话说:能把人的眼珠子拽出来。姜筱涵有了大名气,玉水的人也给了她一个外号:小黄雀。
姜筱涵被县大队挑走的那一年,筱芬才四岁,因为那么小就有了那样的姐姐,筱芬长到记事的年龄时就知道自己和街上的那些女孩不一样。尽管走出院子的大门就是街道,可筱芬觉得自己从来就不是小县城里的市民,她是处处高了那些女孩的,她眼光高,她看不上那些街上的女孩,她能闻出街上女孩的那一股街味。她觉得自己没有那股味,她是单位上的,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矿上的工程师。筱芬看不上街上的女孩的那种小家子气,明明一根红橡筋把头发束起来就很好了,但是街上的女孩偏偏要在头上弄三根红橡筋,一下子就俗了。一件红艳艳的衣服,街上的女孩就能配一条黄色的裤子,一下子又俗了。筱芬从来不这样,她总是上身极艳了就配一条素色的裤子,鞋也是素的,只是袜子穿起了碎花的尼龙袜。平时的头发就是一根马尾,又清爽、又大方,看上去脖子长长的,身材瘦高瘦高的。
筱芬长的是一张瓜子脸,丹凤眼,眼角向上轻轻地吊着,嘴巴总是紧紧地闭着,一边一个深深的酒窝,她从街上走过,胸脯是挺得高高的,目不斜视,知道有人在看自己,自己倒是不看别人,旁若无人一般。她到街边的小店买零食,花了眼的大妈就问她,你从哪里来的?你家有亲戚在玉水啊?她心里笑着,倒不答那个大妈的话。
筱芬心气高,小小的她也有了不小的想法,她也想像姐姐那样,走出玉水县城,到山的那一边看看,其实,她对自己的未来也说不出一个一二三来,只是觉得那么不一般,最起码她不会和院子里的小兰一样。
筱芬因为有了那样的心气,所以她在做一些事的时候,也就和街上的女孩是有区别的。比如,她到街边的小店里买了零食,从来都不会那么无所顾忌大张旗鼓地吃,她把零食攥在手里,猛一低头,咬一口,把东西含在嘴里,然后抬起头来,最小限度地蠕动着自己的腮部,把那种她热爱的滋味慢慢地吸进肚子里。那些在她看来有失尊严的食品她是从来不当街吃的,比如,小城里所有的女孩子都喜欢吃的酸腌菜,她从不像别的女孩那样走在大街上用手捧着,任辣椒水哩哩啦啦流出来,还一路用手捻着吃。她也喜欢吃酸腌菜,她在家里吃,捧着一只小碗,用食指和拇指夹起来吃,她夹得极其精细,除了这两个手指外,其他指头一点也脏不到。吃完了干的,就把碗凑到嘴边,文文静静地喝了酸汤。小顾阿姨总说,筱芬就是一个女孩样,我要是生一个筱芬这样的女孩,就算是烧了高香了。
筱芬从来不和街上的女孩玩,她只跟王卫红玩,王卫红是军分区的,也是单位上的。但是,筱芬从来不和王卫红到军分区的大院里玩,也不把王卫红领到自己家住的院子里玩,不论在这两个地方的任何一处,都让筱芬感到自尊心受不了。她们玩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校园,躲开教室里密集的同学和热闹的运动场,她们到校园的边缘地带去玩,那里有一个属于她们的地盘,那是一块菜地的旁边,菜地在一个凹处,她们坐的地方在高处,总是俯视着菜地,从小白菜种子长出了两片苗苗,到眼前变成一片葱绿;从辣椒秧在太阳下蔫蔫地低着头,到满枝挂满了像塑料一样油亮的辣椒……她们有时会看看蔬菜的生长,有时又把眼前的绿色忘得一干二净,她们在一起说一些女孩子之间的悄悄话,实际上更多的是王卫红心里的悄悄话,王卫红见不得班上的街上的女孩某一天表现出来的嚣张,就对筱芬说,哼,她算老几?看她那个样子,不就是因为李雷他们在那吗?李雷是他们班里最帅的男生,打架也是最厉害的,是男生头。筱芬更多的时候是在听王卫红说话,其实筱芬心里也烦班上的街上的某一个女孩的嚣张,只是她没有说出来,她在静静地听王卫红说,她在心里附和着。
王卫红还说军分区里的事,说每家分了许多上海奶糖,她从衣兜里拿出一颗给筱芬,筱芬接过来以后看也不看就只是攥在手心里,王卫红说,你吃嘛,你吃嘛,我们家多得很,明天我再给你。筱芬就更不吃了,她开头什么话都不说,王卫红说多了,她就说,我一点也不想吃。筱芬把奶糖拿回家,没有人的时候她才拿出来看看,那种好像油浸过一样的糖纸,让她感到舒服,她还把奶糖凑到鼻子跟前闻闻,把那一股奶香狠狠地吸到肚子里,完了,才向老多走去。她把糖在老多的眼前晃一晃,立刻她就看到了老多那兴奋的样子,仿佛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就发生在此刻,他快乐得好像要飞起来一样,筱芬走到老多的面前,用手仔细地剥了奶糖,把糖放进了老多的嘴里,自己再仔细地把糖纸铺平,夹在一个本子里。
筱芬从来没有给王卫红说起过老多,筱芬对自己家里的事说得极其少,她只是告诉王卫红,他们的老家在外省的一个大城市里,她的爸爸是一个工程师。王卫红总是把家里的什么事都告诉筱芬,王卫红说他们老家的地里长着芝麻,每年新芝麻下来,老家人都给他们寄来。筱芬知道王卫红的老家是农村,可是她还是在心里羡慕王卫红有老家人给他们寄东西,筱芬家没有老家人寄东西来,也没有老家人寄来的信。王卫红说了好几遍她爸爸有一只手枪,筱芬就把脸撇开,王卫红就说了另一个话题。其实,筱芬并不是完全喜欢王卫红的,她也讨厌王卫红身上那一股军分区大院的味,仿佛他们天生就了不起似的。
有一年,姐姐回家时,给筱芬带了一个发卡来,是橘黄色的,还扭了麻花,可把筱芬美死了。那时,在县城绝对买不到这样时髦的东西,王卫红看了都羡慕得不得了,她说,她也要让她爸爸给她买一个。王卫红的爸爸是军分区的一个军官,经常到北京出差,她向筱芬借了发卡,说是给她爸爸看看。不知为什么,好长一段时间王卫红的爸爸都没有到北京出差,而是竟到一些农村去,说是去搞四清。王卫红一直没有得到发卡,这让筱芬很得意,筱芬越发觉得姐姐了不起。
关于姐姐在家里的任何事筱芬都没有记忆,当姐姐成了一个舞蹈明星回到家里来时,她告诉筱芬,她曾经抱过筱芬,她还背着筱芬去拣过树皮和菜叶子。她说筱芬总是很乖,从不无理取闹,筱芬饿的时候就用嘴吮吸她辫子上的发带。筱芬听了姐姐的话心里感到很满足,姐姐在筱芬的眼里简直就不是一个平凡的人,她就是一个仙女,一个比嫦娥还要漂亮的仙女。筱芬对姐姐有记忆时,她就对姐姐的那一双眼睛有了深刻印象,她觉得姐姐的眼睛里的眼仁就好像院子里那口老井里的水一样,那么清清的,又那么幽幽的,好像是白天又好像是黑夜,姐姐的眼角有些吊着,像唱古戏的人,院子里的大人都说姐姐长得漂亮,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筱芬也看着姐姐漂亮,尤其是姐姐在舞台上,就是一个会飞的仙女。
姐姐回家时,筱芬就悄悄和妈妈说,自己要和姐姐睡一张床。妈妈就说,那你自己和姐姐说去,看她要不要你。筱芬倒不敢了,筱芬整天围在姐姐的身边,像一个小尾巴,姐姐要来亲近她的时候,她总是一脸羞涩地远远地跑了。筱芬和姐姐有距离,可是又总想和姐姐亲热,有时姐姐身边围了许多的人,筱芬就静得像一只小老鼠一样,依在姐姐的身上,悄悄扯了姐姐的一个衣角,用小手捻着,到了睡觉的时候,筱芬还是自己乖乖地上了母亲的床。
自从姐姐出事以后,很长时间筱芬都没有和王卫红一起到菜地边去玩了,筱芬很害怕王卫红知道这件事。筱芬的心里堆了一些碎糟糟的东西,她心里的那一些碎糟糟的东西是混了姐姐的头发、姐姐的眼睛和姐姐袅娜的舞姿的。
筱芬心里难过,她还是忍着,她不能让王卫红看出她的难过来。有一天,筱芬到底是把眼泪流出来了,她只是流着眼泪,没有声音,她的身子颤抖得像转动着的缝纫机的针头。
6
老多的出生似乎催着筱芬长大一样,筱芬好像终于明白了格强的沉默。自从老冯出事以后,格强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12岁的男孩再不和朋友在一起玩了,他每天总是背着书包从东头的屋子里走出来,到了傍晚他又背着书包进了院子。院子里再也听不到他指挥打仗的声音了;他那层出不穷的恶作剧也没有了;院子里老井边的那棵石榴树也没有人爬了;每年春天老槐树上飘下来的毛毛,也不会突然钻到你的脖子里来了。筱芬有时自己趴在小屋里的窗棂沿上,看着像木头人似的走过来的格强,鼻子就会酸酸的,也不想说话。
日子就这么过着,那些年月就好像太阳都躲了起来,那些夏日的夜晚,几家人聚在一起乘凉的情景也仿佛只发生在回忆里。只是院子里的孩子都还在一天一天地长大。
不仅是筱芬在怀念过去的日子,也就是姐姐没有出事的日子,连母亲和小顾阿姨也怀念过去的日子,那时孩子们都很小,每到夏天的晚上,两家女人都带了自家的孩子到院子里乘凉,大家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面,夏天的老槐树叶子长得茂密极了,像一把巨大的伞一样,撑在院子西边的墙角下面。每个人坐的都是自家的小板凳,各式各样的,最豪华的就是小椅子了,一般就是三块木头钉在一起了事。不管是什么样的小板凳,都叫屁股磨得光溜溜的了,像上了一层清光漆。
在老槐树下面坐着,筱芬的母亲和小顾阿姨手里都不闲着,小顾阿姨手里织的是毛线,小顾阿姨说,这点毛线还是我和格强他爸爸结婚时买的,上海的纯毛线,这么多年了,拆拆洗洗又和新毛线一样,亮极了。接着小顾阿姨又说,嗨,就这几个浑小子,什么好都穿不出来。你看看都磨成什么样了。说着就举起手里的毛线,让大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