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芬忽然感到浑身好像沾上了粘黏草一样,非常难受。她不知道这样的话从格强的嘴里说出来竟这么别扭,她又想,其实小说里经常有这样的描写,自己每次看了都那么激动,身上也会有一种激情在喷薄,可是,自己用耳朵真真切切地听到后,怎么就这么难受呢?怎么就一点没有那样的感觉呢?
筱芬忙打岔,说,真热啊。说着撑开了那把雨伞。
格强说,我就说嘛,山上的太阳毒着呢。你知道为什么农民下地都要戴顶草帽呢,不管天是阴是晴,有没有太阳,农民背上都背着个草帽。草帽的用处可大了,不仅可以挡太阳,一般的小雨也能挡住。农村有些爱美的姑娘,更是草帽从来不离脑袋,出了嫁的媳妇就不那么讲究了,反正脸黑脸白都只有一个人看了。那些结了婚的男人常说,管她什么样的女人,反正关了灯都一个样。
格强说了,自己就笑了。筱芬可是一点也笑不起来,心里又烦了起来,她简直觉得格强俗得让人难以忍受,面对这么美好的风景,他居然讲出这么无聊的话来。
接下来的时间里,筱芬就好像在跟谁生气一样,那一点兴奋也没有了,格强和她说话时她也是无精打采的。格强看她这个样,倒有些怕了,刚刚在筱芬面前找到的一点自信又没有了,许久都不敢找个话题跟筱芬说。这时的筱芬倒是后悔极了,想想自己怎么会荒唐到跟着格强到野外来玩,看看远处,觉得这里是多么多么的遥远,遥远得让她有一种孤伶伶的感觉,让她生出了自怨自艾的情绪。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又都涌上了心头,觉得自己那个饱胀的感情怎么就找不到一个可以安置的地方,想想自己的要求真的不高,一切条件都没有那种有尺寸有框框地定出来,真的那是无法定出来的,可是一切又好像那么难以达到那个要求。
筱芬是说不清了,只是心里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是无法用自己的思想来左右的。
返回的路上,筱芬觉得自己疲惫极了,两条腿一个劲地发软,几次都险些摔跤。格强则像一个出征的士兵一样,浑身上下披挂满了,他还一个劲地问筱芬,走不动了吗?要不我们休息一下。
筱芬是恨不得插了翅膀飞回家,就只是摇摇头,也不说话。
格强急了,说,要不我背着你走,反正也没有人看见。
筱芬就皱了眉头,说,没人看见就怎么了?我不愿意。
格强没有办法就只有走到筱芬的前面,然后转过身来倒着走,说一点笑话,再做点怪动作,想惹筱芬高兴。没想到他这样走着,没有看见身后的一条小沟,等筱芬发现叫起来的时候,格强也随着那声音一个后滚翻倒了下去,半个脑袋淹到了泥水里,身上的东西也甩得七零八落的。
格强站起来时,头发还滴嗒着泥水,衣服领子也沾上了泥巴,筱芬是被吓着了,很紧张地看着格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格强反而没事一样,用手巴掌在头上抹了两下,甩了甩手,接着就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笑得弯下了腰,然后把自己的后背呈现给筱芬看,当然是一片稀泥印,格强一个劲地笑着,筱芬像是受了感染,先是嘴角翘起来笑,接着身子就抖了起来,再接下来,浑身像筛糠一样大笑起来,在那个山间小路上,两个年轻人的笑声此起彼伏,像山里刮起的另一股风。
再上路的时候,筱芬就主动找话和格强说。筱芬在笑过之后,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楚,让她特别想哭,她克制着自己,她简直不敢用心去看周围,看那些美丽的山,她也不敢看格强,她就是心里发酸,就是有一股酸潮像浪一样,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自己心里那一根最敏感的神经,她还主动要求帮格强拿一点东西,格强坚决不让,筱芬就去抢,筱芬说,把那张画给我,好吗?
27
筱芬把格强画的那一幅画贴到了自己的床头,贴好以后她还特意把格强叫来看了看。
从此以后,筱芬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有很多时候她的目光是放在这幅画上的,她总能透过这幅画看到一些活生生的东西来,画本身是一张没有灵魂的纸,可是筱芬能把它变成一个有灵魂的生命。她看着那幅画上女人的眼睛,那眼睛就转了起来,看着自己,那目光就好像一条流淌着的河水一样,那些话就是从那里流出来的,她说,不要说自己在受苦受难,本来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筱芬看那女人的嘴,那张嘴就像加了发酵粉一样,丰满了起来,似乎在这张嘴里永远都不会发出抱怨的声音。
筱芬想,她需要忘记很多东西,她需要真实的幸福。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筱芬和格强一起去过曾去过的那个大食堂改成的舞厅里跳过舞,筱芬优美的舞姿总是能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筱芬跳舞有天赋,她在跳舞的时候,就好像有一个舞蹈的灵魂附在了她的身上,她轻盈的舞步仿佛她处在一种失重的状况中,她的身体既是挺拔的,又是窈窕的,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安有一个滑轮。
有一次,格强的一个熟人请筱芬跳舞,筱芬才找到了那种飞翔的感觉,她也才知道一个好的舞伴是多么重要。她知道格强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舞伴,关键是格强跳舞的时候缺乏一种高贵感,他的步子、音乐感都还可以,但是他总是像身上挂了一只水桶一样,弯着上身,摇摆着屁股,让人感觉很轻浮,和格强跳舞始终找不到那种飞翔的感觉。但是,筱芬也不强求他,本来跳舞就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只是有时筱芬还是希望有格强以外的男人来请自己跳舞,飞翔的感觉还是极其吸引她的。
自从那次他们郊游回来后,筱芬就总是对格强客客气气,想想过去发生的事,倒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宽容的人,心里很是内疚。还有就是王卫红的来信,自从王卫红和李雷结婚以后,信来的少多了。王卫红还是如愿分到了军区总医院,夫妻俩在一个城市工作,按理说该是很幸福了,可是筱芬从王卫红的信里越来越感受到一种忧伤,王卫红也不说是什么事,就是感觉到她的情绪很低沉。筱芬又想到了自己,想格强该算是一个不错的男人了,对自己殷勤,又有自己的事业,就想就这样和格强好好地相处吧,或许有一天真的成了他的妻子。不过,筱芬在给王卫红的信里并没有把她和格强的事告诉王卫红,说到底是她的心里还有一分的不甘心,她只是不去正视罢了。
格强的确是一个好的恋爱对象,这一天,筱芬的厂里举行周末晚会,筱芬想了又想,决定带格强一块去,这意味着她将在厂里公开她的感情秘密。
筱芬本是一个考虑问题比较周到的女孩,决定带格强去参加单位的舞会是想好了的,但是,又不是那么的兴奋,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是格强,也是自己,缺什么呢?说不出来。起先筱芬是想穿那件连衣裙去的,她穿了连衣裙在镜子面前照了照,那样的美让自己都在心里感叹,她美美地在屋里走了几步,还做了几个旋转的动作,裙据像翅膀一样张开了,她也觉得自己好像飞了起来。可是,这样的兴奋马上就没有了,想想是厂里搞的活动,穿这么漂亮的衣服去该是特别打眼,再加上带了个格强,还不知道那些女伴会怎么拿自己开心呢。就把连衣裙脱了下来,想到底穿什么衣服去呢?太普通了又不甘心,反正衣服就那几件,除了这一条连衣裙她的那些伙伴没有看到过,其余的衣服大家都能说出来。筱芬先是穿上了一件白衬衣,尖领、卡袖的,看了看觉得太普通了,就不满意;又换上了一件白底起紫花的棉布单衣,这本来是她最喜欢的搭配了,她喜欢紫色,可是那紫花又开得大了一些,漂亮是漂亮,可也很打眼,她想今天不能太打眼,心里其实还是给自己留着一条后路的。换来换去,最后还是穿了最普通的一件白色衬衣和一条藏青色的长裤,脑袋后面扎了一个马尾,用的是黑色的橡皮筋。
晚会是在单位的小礼堂开的,这一天,小礼堂被布置得张灯结彩,像过节一样。这是糖果厂头一次搞这样的舞会,开这个舞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交友、建立联系。糖果厂由于工种的原因,女工多,男工少,尤其是到了这一年,很大一批女工齐刷刷地长大了,都到了婚配的年龄了,于是,厂工会就想出了这一招,鼓励女工带朋友来。为此工会还专门给县车队发了邀请书,请一帮小伙子来参加。
筱芬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场面的,人多不说,大部分竟是一些陌生的面孔,她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在叫,她寻着声音看过去,看见过去和她一个车间的阿丽在向她招手,阿丽的周围站了许多没见过面的小伙子。礼堂里的灯光很亮,筱芬没有多想就走了过去,格强像筱芬的一条尾巴似的,紧紧地跟在她的后面。
阿丽见了格强,先是夸张地叫道,筱芬啊,你搞的是地下活动吧。
阿丽是车间里出名的大喇叭,只要她一走进车间,她的声音就能盖过机器的声音。
筱芬的脸“腾”地红了,她急忙用手扯了扯阿丽,说,你就不能小点声。
阿丽笑了,然后悄悄地对筱芬说,什么时候开始的,老实交代。
筱芬就把格强叫了过来,说,我们一个院子里的,邻居,一块来玩玩。格强就点着头,对着阿丽笑笑,像电影里汉奸的样子。
阿丽也许是想到了这个画面,她忽然一下大笑起来,她的笑声盖过了正在响着的录音机里发出的音乐声。筱芬感到许多人的目光一下子转了过来,她急忙背对了舞池,心里很不舒服,但是,她知道阿丽就那么一个人,说她也没用,况且说她什么呢?筱芬就这么无地自容地站了一会儿,心里升起了要走的想法,看了看格强,格强正一副很愉快的样子,他完全没有感到筱芬的不舒服,他正洋溢着一张兴奋的脸,在看着那些五彩缤纷的装饰和那些五花八门的人,真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你能感觉到他简直就觉得眼睛不够用。筱芬想说的话也就没有说出来,就想等舞会开始以后,趁乱再走也不迟。
这时阿丽倒是不笑了,她在和旁边的那些小伙子说话,筱芬在一边听了,才感到这叫什么说话,其实是调情,筱芬大概听明白这些小伙子是县车队的司机和修理工,在这个不大的县城里,这帮人属于见多识广的人。
阿丽说,你们平时跑什么地方最多?
一个小伙子就说,跑马最多。
阿丽就甩了手拍了小伙子一巴掌,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小伙子说,那不成了重大发现了。
阿丽说,听说紫溪山那边发大水了。
小伙子说,那点水算什么?淹不着大姐,只怕是大姐自己淹了自己。
阿丽不饶人的样子,说,只怕会淹死你。
筱芬简直觉得听不下去,心里想着世界上怎么还有如此无聊的人,亏得工会会想得出与县车队搞联谊这样的点子,握方向盘的人根本就不能找。
筱芬正恨恨地想着,舞会就开始了,也许有个开场白什么的,但是乱哄哄的,筱芬什么都没有听到,舞曲响了起来,这时格强急匆匆地来到筱芬的身边,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说,走吧,我们跳舞去。
这时舞池里还一个人都没有,筱芬是一个内向的女孩,她从来羞于出头、冒尖,听了格强的话,她当然是一动也不动,她故意把脸转向另一面,假装没有听到格强的话。格强没有听到筱芬的声音,他以为筱芬答应了,这时他做出了一副舞前的样子,挺了挺胸,拉了拉衣服,这就伸手去拉筱芬,没想到筱芬不但没有把手递给他,而且把他伸过来的手甩开了,这情景被周围的那一帮县车队的小伙子们看到了,他们像是约好了似的,一阵起哄、打唿哨,舞会没开始,这边倒热闹了起来,成了全场的中心。
筱芬羞恼得恨不得地上开条缝,仿佛所有的灯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她不知道她哪来的勇气,一扭头冲出了小礼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