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衣锦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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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日子表面上顺风顺水,也精彩纷呈。

过了元旦后我陆续去了两个新城市,先打串货,再欲擒故纵,如法炮制营销市场,再加上我们公司的产品影响力逐渐扩大,这两个城市同样带给我战果辉煌。

春节前我再次被提拔,这一次是外埠部经理,也就是除了省城,我全权代理全省其余城市、县域的业务。短短半年时间,我从技术工到了公司炙手可热的实权岗位,手下五名区域经理,三十多名业务代表,还有五辆车可以随意调遣——尽管外资企业有这样的奇迹,但我好像很随意就创造了。

白天调研市场前呼后拥,到哪儿都迎来送往;每个晚上都是灯红酒绿,几乎夜夜笙歌……25岁的我有些飘飘然,似乎人生开始掀开华丽篇章。就像暂时失忆,我忘却了昨天的苦痛挣扎,不再追求今天的充实奋斗,更不去思考明天的理想价值,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完美,何苦再想那么多呢。活着,没心没肺地乐呵着多好。

变化的不仅仅是思想,还有体重的飞速增加:不再锻炼、生活不规律,加上顿顿胡吃海喝,最重要一条是天天饮料当水喝。一年间,一百四左右的体重不知不觉达到二百斤。偶尔摸着腆起来的将军肚觉着难为情,但继续锻炼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又是喝酒吃肉打麻将玩歌厅……

拿到第一笔一万元奖金当天我就买了部手机,五千块的最新机型,亮晶晶的乳白金属壳非常诱人。号码阿强提前给弄下了:139××××9898。小易说这个号码就值五千块,是邮电一个领导送给他父亲的,送了三个好号他们也用不了,就拿了一个给我用。

我开机后发现卡里有两千话费,随即就给了阿强现金,他没怎么推辞,随后打了几次麻将后这两千块钱又回到我兜里。

进了腊月门后,我马不停蹄,密集发了两周货,春节促销品也都挨着给批发代理商送下去,再返回省城我给陈大爷家也送了些饮料以及促销品,其中有个易拉罐样子的镶金外壳收音机大爷爱不释手,这让我有些成就感,也算对大爷一直的照顾略微有些回报。

单位事情安排好,春节期间各供货商要的货单也一一落实,腊月二十五一早,小易开着我部门的依维柯货车拉着我开始返回依汾,车上满满一车饮料,还有台电视机——阿强家淘汰下来的29寸彩电,我强行给他塞了一千块,说实话这台电视九成新着呢。

两年没回家过年了,归心似箭有点夸张,但兜里的两万多块钱却让我非常自豪,想象把钱交给父亲时候他的欣慰,不由心花怒放。

车到依汾,小易本想进城吃午饭,但我坚持到宜城去,到我家吃,也就几十公里路了。进腊月给父亲打电话,父亲告诉我今年全家都在县城过年,山上人家越来越少了,过年也没那么热闹。

父母姐弟都在,未来的姐夫也在,就奶奶不在,我下车招呼弟弟卸货时问,弟弟说奶奶不下来,刘胜接到他家了。

车上留了十几件饮料,给小易家带三箱,其他我们高中同学正月初四“相识十年聚会”用,赞助饮料是我给班长许诺的。

知道我要回家,母亲当天蒸了我最爱吃的白萝卜鸡蛋包子,弟弟卸了货后,骑摩托车买回一些熟肉,母亲切肉炖汤的时候,弟弟已经将电视摆好打开播放了。

小易吃了几个包子,酒只喝了两小杯,毕竟还要开车返回依汾呢。临行说初四一早过来接但被我拒绝了:长途车、火车都方便,不用跑了。

小易接口:那你初三晚上过来,我把咱们队的集合一下也聚聚。

满口答应的时候发现母亲有点不悦,也难怪,两年不回家过年,这次就住几天,还到处去聚会。

这点不悦随后就被放大,以至于我给父亲钱的时候他没接。

送了小易返回家里坐着聊天,没叙几句家常呢,母亲直接就说让我春节后回县城上班,中学老师多好的职业啊,有保障,尽管赚钱不多,但好歹是个“公家饭、铁饭碗”啊。

我笑着掏钱给父亲,还很张狂地说了句:当老师几年可以赚两万?在外资企业半年时间就可以!

父亲没接,也没接着母亲的话说,只是表示家里已经没外债了,不能再用我的钱了。再说弟弟毕业回来当了小学老师,家里经济开始好转了。

我心里也憋着火,一个人在外面打拼得不到理解,好不容易站住脚了,又让我放弃。想发作但忍了忍没吭气,只是默默把钱放到茶几上。

母亲依旧叨叨:今天赚了几个,明天被人家说不用你就不用你了,喝西北风啊?你大学毕业生就当个打工仔,回来当个让人尊重的老师多好……

心里突然很烦,一句“打工仔怎么了”脱口而出,随即站起来拿过弟弟的摩托车钥匙就往外走:我回山里看奶奶去。

出门跨上摩托车,弟弟追出来:哥,你啥时候回来?

头也没回:住两天就回来,有事给我打手机。

你手机?多少号?

我包里有名片,你自己翻吧。

哥,你不常骑摩托,慢点!

知道了!

摩托车在老家,村里镇里已经非常普遍了,就连县城也是最主要的交通工具,但我就是在老家骑过几次。好在弟弟这个车是最简单那种,换挡不复杂,踩着走就是,刚开始稍微有些生疏,但很快就像骑自行车一样简单了。

一路尽管不快,但寒风吹在脸上生疼生疼,到关庄镇加了点油,我没停留就往洞沟走,那段路是越发的烂了,七扭八拐好不容易看到山村,一个不小心我就骑到一个大坑里,一紧张油门一加就冲向路边,好在练过体育身手还算灵敏,赶紧松油双手用力把车把向路里面扣了一下,身子也尽量往路中间倒——扑通倒地,右腿被别在摩托车下,半个身子一个摩托车前轮都悬在沟边,顿时就吓出一身冷汗。稍微定了定神,我用力抽被压着的腿,但抽不动,裤管里热乎乎的很快就有血从鞋帮子流到地上。

左右看看盘算了一下,肯定自己出不来,身子半悬着无法用力啊。我伸手拉着沟边一个手腕粗细的酸枣树,不顾上面的刺扎手用力握住,觉着可以支持身体了,随即看着拐弯就可以到的山村,咽了口吐沫开始大声喊:刘——胜!刘——利——明!

第二声还没喊完呢,一个人从村里的坡上露出脑袋:喊谁呢!

远远的看不清也没听出是谁,赶紧攒了力气大声喊:我是晓风,帮我叫下刘胜或者利明,我压到摩托车下了,让他们过来!

山里人憨厚,见生人也不多,很多沟里的独门独户,见个放羊的都喊进家里喝水聊几句。我们村在山边,离镇上也近,虽说也比山里面的势利些,但村里有个风吹草动的也都要关注一下。很快就看到几个人快步下坡向我这边跑过来。

刘利明是最后一个到我跟前的,他正在给一个病人打针,听说我骑摩托车摔沟里了,提着药箱就跑过来,此时看着我跑得都喘不过气了。

“没事没事就是蹭了层皮吧,”已经被抬到路边的我正笑着掏出烟给过来的村里人散呢。

“流这么多血啊,我看看。”利明喘了几口气,拿下肩膀上挂着的医疗箱,一步跨过来就坐地上伸手挽我裤腿。

其实也就是蹭了一大块皮,刘利明止血消炎包扎好,又捏了捏骨头:没事,骨头没事。

放下裤腿,我扶着刘利明肩膀站起来:刘胜呢?

拉矿去了,你啥时候回来的?咋的骑个摩托车也能骑到沟里?

早上到的县里……

一路刘利明跟另一个小伙子架着我边走边聊,村里的几个人抬着摩托车——后轮扭曲了,根本无法推动。

这个意外在我晚上坐到老家炕上才感到后怕,十几米的深沟下全是石头,还有摩托车,如果掉下去不摔死也得砸死。刘胜跟我喝着酒,满不在乎:我有次从杏林沟下拉矿爬坡,觉着右前轮悬空随后右后轮也悬空了,摁着方向盘我就站到座位上,觉着车斜没救了,一个跨跳爬到左边坡上,然后眼睁睁看着机改车翻到沟里,滚了七八滚才到沟底,满满一车矿撒得一块不剩,车毁了,心疼得我啊……

我看着这个兄弟,在钱面前他的命似乎只是一种工具,不由感叹:人在,再赚回来不就是了。

这一夜我们仨兄弟喝酒喝得都不痛快,不知为啥我总是心惊肉跳的。奶奶就着个台灯给我挑手上的枣树刺,一下下拨动得我心里更是麻烦。

一年后同一天也是夕阳西下,娟娟遭遇车祸,翻车的地点也是一个拐弯的山路,不过是在离故乡几百公里外了。我拉着她的胳膊,但怎么拽都拽不出来,有几辆车通过,我想站起来去拦车,但她拉着我的手不放,我就用另一只手臂拼命挥动,嗓子都喊哑了,但没一辆停下来,都是速度减慢通过出事地点很快就加速呼啸而去,我只能流着泪看着娟娟眼神里的对生命的渴望一点点消失……

第二天睡到中午,去刘利明药房换药的时候手机响了,我看了下是个陌生号码就没接。腰间的传呼马上就响了:肖女士请你回电话。号码正是刚才打我手机的号码。想来我手机传呼号都知道的肯定是熟悉的,遂拨了过去:大哥,我是你的蛋蛋啊,我到你们县城了。

蛋蛋?我愣了下,脑子飞速运转随即就笑了:娟娟啊,你到我们县干吗?

“你说话不算数啊,不是答应让我跟你回老家过年了吗?自己偷偷跑了,还不许我追过来啊。”电话那头略带撒娇的声音让我有点蒙,但马上反应过来:我不在县城,回山村里了,你回省城吧。

“我就不!告诉我你们村在哪儿,我打车过去!”娟娟执拗的声音很大,坐我旁边的刘胜都听到了,没脑子地大声嚷嚷:我去接吧!

电话那头马上兴奋起来:我在你们县汽车站附近等着啊,你跟你朋友来接我!

无奈答应着摁了电话扭头对刘胜发火:你知道是谁啊,就去接?去接吧,去接吧,放你家过年!

刘利明给我裹好纱布:先别生气,咋回事啊?

我掏出烟递给他一根,自己也抽出一根,随即没好气地把半盒烟摔到刘胜手里。

这是个歌厅小姐,有一次去唱歌,我们几个朋友都喝多了,熟悉的歌厅老板推荐她伺候我。我们朋友开玩笑说这个皮包骨头的丫头如果跟我,肯定会被我这个彪形大汉压碎的。当时酒喝多了我就留下她,并且很严肃拿着话筒反问朋友们:老母鸡比鸡蛋个子大多了吧,谁见过抱窝的老母鸡压坏鸡蛋了?

利明哈哈笑了,刘胜也忍不住扑哧笑了。

我白了刘胜一眼:“算了,你去接吧,这丫头也是个苦命人。”

那晚娟娟跟我可劲儿聊天,说如果当天不开张她就要睡马路了,欠了房东几个月房租,人家放话再不交就扔出她的铺盖。她长得还不错,但瘦成那样又坚持不出台,我就信了她。想起自己当时也那么艰难,走的时候还多给了她两百块钱,这个丫头感动地声称自己今生就是我的“鸡蛋”了,但鸡蛋难听,她就让我以后叫她蛋蛋,并且只许我一个人叫。后来又去过一次,她主动跑过来陪我。她告诉我她老家在四川的大山里,妈妈死得早,爸爸就爱喝酒,她十五岁就被定亲到山下的一家,那个男人是个残疾,她不愿意就跑出来了。出来三年了就是攒彩礼钱返还给人家,她爸爸已经把人家给的都换酒喝了。

年前,一个地市的糖酒公司老总到省城看我,喝多了又去了这家,又找的她,好像我迷迷糊糊听她说没地方过年,就随口说了句到我老家吧,还告诉了她咱县城的名字。

刘胜骑上刘利明的摩托车出发前,我把手机递给他,又描述了一下蛋蛋的样子,这小子笑嘻嘻地摁着喇叭出发了。

看着他出门,我跟刘利明商量怎么安排,利明笑着说不管,被我当胸捶了一拳才帮我出主意:就陪奶奶吧,老人家心善,估计也不会给你父母说的。

沉思几分钟,我点头:一两天我必须回县城,恼着出来的,不回去父母肯定会气坏的。初一回来,父母肯定也回来,她去哪儿?

利明笑着说:初一陪我吧,只要你舍得!

看我又要拿拳头捣他,赶紧后退:你手忒重,我躲远点吧。说正经的,初一我这里也离不开人,孩子们每年都有放炮炸手的,乱吃东西不舒服的,就让你的“鸡蛋”过来帮忙吧,你父母吃过饭下午也就走了。

我拿起刘胜放在桌子上的烟:只能这样了,我初一就不走了,初三去依汾,初五回县城住一两天再回来陪我奶奶,过了十五拉着她回省城就是了。

返回奶奶的窑洞,我大致不编造但拐弯抹角,只说有个朋友,很小死了妈妈,在省城打工养活自己,她爸爸不亲她不想回去过年了,想来咱家过年。

把捏好的馒头一个个往笼屉上放,奶奶没抬头:来吧,又不差一个人的饭。男的还是女的?

“女孩子,四川的。”我走过去帮奶奶把放好的馒头箅子往锅灶上端。

“那跟我睡吧,多大会儿来?我给她准备铺盖。”奶奶突然想起啥回头问:我孙媳妇燕呢,今年不来?

我愣了下,随即生硬回答:“她去上海了,不来!”马上感觉不妥,赶紧堆出笑脸:奶奶啊,你不要告诉我爸妈啊。

“唉,上海在哪儿?四川是哪儿?俺不管你,小心你爸爸骂你就是,我活了八十多了,你这个毛小子还能蒙了我,这个你准备不准备娶啊?”奶奶点着火,慢慢坐到锅灶前的板凳上抬头看我。

“不是您想的那样,就是个普通朋友。”我过去强行扶起奶奶:我来烧火吧,你上炕歇会儿。

奶奶挪着小脚上炕,在炕脚的柜子里找出床铺盖对着我喊:啥叫普通朋友啊?你小子就糊弄奶奶吧。

笑笑不再多说,锅灶里的火光映红了半个窑洞,佳燕好像在遥远的地方喊我的名字,摇摇头,她手腕的那道疤痕又在脑海划过。

计划赶不上变化。天擦黑远远听轰轰的摩托车响到了院里,正在调电视的我赶紧出窑洞,意外差点让我跌倒:娟娟从刘胜的摩托车下来,刚想打招呼,父亲骑着摩托车后面跟着进了院。

硬着头皮,我迎上去,只是冲娟娟点了下头,然后瘸着走到正支起摩托车的父亲:您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