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衣锦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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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我开始对张和尚深信不疑,甚至有了崇拜的成分,他说我还得煎熬几年时我没怎么去想,但当我回到学校马上就见效了:系里留省城的指标不能给我!原因我一年前的最终学分跟这一届的没法一起排队。

这个消息犹如当头一棒,但没有把我打晕,跟系书记吵吵了几句没结果,我再一次进了校长办公室,一年来在社会的历练让我沉稳了很多,说明情况后,见校长皱着眉头不说话,我站起来指着他背后的画像:校长您一年前拿伟人给我举例子,是啊,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但尽管邓小平他老人家没亲眼看到,香港不也回归了啊。

校长终于开口:你先回去吧,我跟系里商量一下再说吧。

这是明显的推诿,我当然不会傻到走:您现在就叫我们系书记吧,我没地方可回了!

校长再次皱起眉头:你是威胁我吗?

我不吭气,只是一屁股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然后低头闭目。

校长又不轻不重劝说也呵斥了几句,我只是低头不再吱声。随后我听到他给学校派出所打电话,我依旧不动,只是暗暗捏紧了拳头。

不一会,派出所所长敲门进来,校长对他说:把这个学生给我拖出去!

我抬起头站起来,伸手摘掉眼镜塞兜里,派出所所长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当年我打佳燕原来对象的时候,他到场后知道我脾气及拳头都不好惹。

系书记得到消息也跑进来:孙晓风,你要造反啊!

看都没看他,校长指着他借题发挥:看你带的啥学生,素质低下!

怒火几乎撑破胸膛,我径直走到校长办公桌前伸手狠狠拍下去,然后撑直了身子:您真不管?

校长确实有水平,反而开始从容:我没说不管啊,你先回去,我随后和你们系书记商量会给你结果的。

觉着拍在桌上的手热乎乎的,伴着刺痛,低头看血已经从巴掌缝里渗出,黑红黑红的。看着血液顺着玻璃板被我拍裂的渠道慢慢流淌,我咬牙切齿吐出几句话:按照学校政策我修完学分,你们不让我提前毕业,好,我听你们的!现在居然剥夺我留省城的指标,这说得过去吗?明天这个时候我来听结果,如果今年没我留省城的指标,我先去教育厅,再去省委,就算告到教育部、国务院我也会折腾到底!

抬手,转身,可以感觉到手上的血滴答滴答,但出门下楼到了鱼头店里才看了下手上的伤口,大拇指撕开一个四五厘米的口子,鱼头问都没问就拉我去了医院。

第二天一早,受伤的手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我用没受伤的手推开校长办公室,发现他在直愣愣看着桌子,见我进去居然站起来:小伙子手劲惊人啊,这么厚的玻璃板……

估计是看到我手上的纱布,他住口不再说这个问题,随即一屁股坐下:你再等等,会给你答复的!

再等等,正跟你们系里协调!

再等等,指标肯定会有的,但需要时间来各方沟通!

……

一周后,毕业生基本都找到意向单位了,我还得继续“等等”。

我去过教育厅,一个处长说我们学校是部属院校,他们管不了。

就在我准备去北京告状的时候,系里突然通知我可以参加分配留省城了,有点不明白为啥峰回路转。鱼头笑着说:你管他啥原因呢,建议你先给校长道歉感谢吧。

当我跟工人抬着一块玻璃板去校长办公室道歉加感谢的时候,校长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孙晓风啊,我在这个位置坐了近十年了,你是第一个敢拍我桌子的学生。

随后我联系了省城一家电厂、一个大钢厂,但都被委婉拒绝了,一狠心不再出去跑了,静等学校随便给分配单位。也就这时候,系书记把我叫到办公室:你留校吧,你的性格很适合当个辅导员!

我当然是感激不尽了,赶紧掏烟递过去,再恭恭敬敬给点着:前几天胡闹了!谢谢书记!

系书记吸一口烟再几乎完全吐出来:这个事情需要操一作下,得给学校几个领导送点礼。

突然觉着非常厌恶,但忍住:那您说需要拿多少钱送礼呢?

“这样吧,你拿两万块我给你操作,肯定没问题!”

我愣了一下:好的,我跟父母商量一下给您回话!

系书记将半截烟摁到烟灰缸:要快,最迟明天中午前把钱拿过来才有戏!

走进鱼头店里说了这事,鱼头几乎跳起来:好事,犹豫个屁啊?钱我来凑就是了。

佳燕也在旁边点头:留校多好啊!

这是思维混乱的一个下午,我一个人在操场上想东想西,来回溜达。

很多年来我都是被动着走着,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一直在后面推,而现在这只手突然没有了,我踉跄了下好不容易站住,随即就有一个路口横在面前,依旧是向左走向右走的选择,只是没了那份淡然,取而代之的多是焦躁及狂妄。

两万块钱——留校后每月大致三四百,我要不吃不喝上五六年班才可以赚回来啊。还有,我对学校一点感觉都没有了,选择留校只能是辅导员,如果想进一步代课,那必须再读研究生,先不说我能不能考上,就是考上了现在还能看进去课本吗?

靠在操场边的双杠上,突然想起深圳那个静静的女孩,当我说要走时,她镇静的话语犹如在耳边:哪儿都一样,不就是活下去吗。

是啊,我似乎豁然开朗:啥叫好工作,赚钱多点,让自己活得好点就是好工作!

两年后再想办法回到所谓正经让人羡慕的工作,我似乎重新理解了这个观点:是自己喜欢的,赚的钱够花,那就是好工作!

晚上跟佳燕去逛街吃夜宵,关于我留校的话题只是说了几句,似乎俩人兴趣都不大也就不再谈了。佳燕郁郁寡欢挎着我的胳膊,西餐店的制服在她身上非常合体,衬得她身材非常舒服,走在熙熙攘攘的步行街,她回头率很高,但我没有丝毫得意,居然想:后半夜这摩拳擦掌的街道不一样静悄悄吗?

彼此强装笑颜逛着吃着,腰间的传呼震动,我把手里的羊肉串递给佳燕然后摘下传呼机:鱼头告诉您,钱他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拿!

我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想打他手机,但想了想还是打了寻呼台:请回复机主,晓风说谢谢不用了。

很快鱼头就来了信息:速回我手机。

我打过去,鱼头开口就骂:你小子耍大了啊,多少人梦寐以求留校啊……

听他骂够了,我嬉皮笑脸:鱼头哥啊,这个事情明早再说吧,我再想想。

挂了电话,佳燕在旁边看着我突然说:不留校!你跟我走吧,咱换个城市好好奋斗一个家,一份事业。

我很茫然看着她,在鱼头告诉我她想让我跟她走时,已经告诉自己不可能。现在她亲口说出来,虽然早有准备但仍很意外,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腰间的传呼再震动,我很夸张取下来:传呼,估计还是鱼头吧。

不是鱼头是薛兰:速回电话。

不用说,肯定是鱼头给薛兰打电话让她劝我呢,我按号码拨过去,果不其然,薛兰劈头也是骂:孙晓风,你发烧了吧,烧坏脑袋了吧!两万块钱算个啥,明早姐派人给你送过去!你真以为你那么容易就有了留省城指标啊!

突然豁然开朗,我憨憨笑着:兰姐啊,不是钱的问题,只是没想通呢!再说我肯定不会离开省城,看把你们急的!

话是脱口说出的,但马上意识到佳燕正等我跟不跟她走的答案呢,赶紧回头发现佳燕眼睛中含着泪水正狠狠地看着我。电话里薛兰继续劝说我,佳燕跺了下脚将手里的羊肉串摔到地上转身就走,我赶紧对着话筒:兰姐啊,我有点事,稍后打给你啊,再见!

付了电话费跑了一百多米才追上佳燕,我气喘吁吁拉住她的胳膊:这个事情再商量啊,不要生气啊!

佳燕站住回头:你看着我眼睛。

我不自然看着她深邃的眼窝,里面浸满失望,泪水欲滴。叹口气我低头掏出烟,摸打火机的时候,佳燕伸手把我脑袋扳起来:这几年我们风风雨雨走过,你真的就一点都不珍惜吗?

点着烟,心里很窝火:你珍惜吗?你珍惜你留下啊,怕我养不活你啊!

佳燕不由自主放下手,我们就在街边静静站着,我抽烟她抽泣,过往的人无不例外都会扭头看我们一眼,但在我怒目下都匆匆扭头走过。

传呼在我腰上连续两次嗡嗡震,我没理会,猜是鱼头或者薛兰仍在劝。扔掉烟头,我碰碰佳燕胳膊:回吧,站这里也不解决问题。

一身臭汗挤上公车,佳燕没像以往一样吊着我脖子,而是轻轻拉着我的手,偶尔刹车进站,她的头发在我脸上擦过,不由悲从心来:这个可爱的姑娘很快就不属于我了……心里难受,唯有低头将下颌轻轻顶到她头上。

下车我们似乎和好如初,拉着手荡着走在巷子里,更像是彼此珍惜最后的共同时光。省城的夏天非常好,早晚温差大,在凉风习习里看左右没人我们还拥吻了一会儿。

转过一个弯,远远看见有辆车亮着灯停在她家楼下,我没在意但发现佳燕脸色变了,随后松开我的手。估计是从后视镜看到我们了,车门打开一个打扮非常时髦的中年妇女下了车,红色的高跟鞋在路灯下非常扎眼,同样如血的裙子,我估计佳燕这个年龄穿都嫌艳呢,再看脸,不用猜这肯定是佳燕的母亲——她们娘俩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佳燕上前叫了声:妈,你啥时候回来的?

我正犹豫上不上前打招呼呢,腰间的传呼又一次震动提醒我有信息,摸出来摁亮:鱼头转告您,佳燕传呼落店里了,她母亲回来到店里找过她。

将传呼插回腰间,抬头发现佳燕母亲已经迎着我走过来,她娘俩的个子也差不多,只是她脸上厚厚的粉才勉强掩饰住一些岁月的痕迹,在扑鼻的香水味道里,我没选择,只好硬着头皮叫了声:阿姨。

你是晓风吧?很帅的一个小伙子耶,难怪我姑娘会迷上你哦。

看着她涂抹的跟裙子颜色差不多的如血的嘴唇,上下嗲声嗲气的扇动吐字,我估计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只是点点头,勉强挤出个笑脸。

“走,你俩上车吧,我请你们宵夜去。”佳燕的母亲很有老板派头,说完话就扭着腰肢走到车跟前,站在一边的司机赶紧上去拉开车门,她提了下裙摆仰着头坐到后座了。

我犹豫间,佳燕过来拉住我的手,不由分说就把我拽到车跟前,司机转过来再拉开后门,佳燕捏了捏我的手低头钻进去,看司机关了门,我拉门坐到副驾上。上车后发现这辆车非常宽大,我这么大的个子坐进去都可以伸腿,比鱼头的车舒服多了,但就是没有跟鱼头嘻嘻哈哈在车里打趣舒服。

佳燕跟她母亲在后面一问一答,我看着路灯一根根倒退着向后,听得出佳燕跟她母亲似乎并不亲热。

车停在一个我知道但从没进过的饭店门口,这家主营广东菜的饭店宵夜非常吃香,门前经常是好车如云,店的名字也非常诗意“北国柔情”。

车童笑脸指引,门童弯腰致敬——这些我在深圳见过的殷勤,在这个北方的城市更显得特别,“吃饭就是吃心情”,我在鱼头店里负责的时候也看过很多餐饮经营的书,这样的服务从你下车起就开始了。只是我的心情很快就索然无味,尤其是佳燕母亲说了句:听佳燕说你的身手不错哟,跟我们去了上海后就给我爱人当保镖好了,薪水不会亏待你的了。

听着她居高临下的“施舍”,我将一勺刚舀起的皮蛋粥连勺带粥放回碗里:阿姨,谢谢你的好意,一个农村娃在那么大的城市估计不好混吧!佳燕这几年不容易,请对她好点。再见!

佳燕跟我一起站起来,我笑了笑将她摁到座位上:明天见!

走出这家所谓“柔情”的饭店,我辨别了下方向就向学校走去。脑子里乱糟糟的,索性啥都不想了,只是闷头走路。一个小时后我满头大汗走到鱼头的店跟前,但远远就看到店已经黑乎乎的——关门了。摸出传呼看了下时间,12点20分,兜里的钱不敢打车更不敢去招待所开房间,我略微思索了下掉头又走出校门到科技馆买了张夜场票,通宵夜场演的是王志文跟江珊的《过把瘾》,这很贴切我的心情,高潮时我居然也泪流满面。

第二天一早返回学校,我径直去了田青的宿舍,他还在蒙头大睡。推醒他说了几句话,田青下地说给我打点早饭,摇摇头我脱掉鞋就倒在他床上,随即呼呼睡去。再醒来田青已经从食堂打回午饭,洗把脸摸出传呼看有十多条信息,鱼头跟薛兰的“回电,速回电”是多数,佳燕只有一条八个字:我明早出发去上海!

很多抉择都很艰难,不管犹豫不决还是斩钉截铁。

一路走到现在,上师范还是上重点高中?去重点院校读体育还是一般高校随意选专业?……每每到了节骨眼上似乎都要做选择题,好在自我感觉都答对了,因为永远也不会知道选了另一个答案后会怎样,而脚下的路还是按照自己的所谓理想在延伸。

这一次不同,看着佳燕的传呼留言,我几乎抽掉一盒烟也没找到答案。她只是说了自己的行程而没有其他任何语言,以我对她的了解,这是在等一个答案:“我跟你走”或者“我送你去”。

选择走或者留,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大致可以想象:跟着佳燕走,我们应该会一辈子在一起,我给她的继父跟班然后逐渐成长,也许会成为某分公司的领导,我依稀听佳燕说她母亲跟继父做文化公司,旗下很多名艺人。想象在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跟那些只是电视或电影上可以见到的明星一起,该是多么的光辉;不跟着走,我不知道我会被分配到什么单位,但肯定是一个厂矿,还是不景气的,无非是维持个生活,至于未来还需要怎样的奋斗才会有起色不得而知。还有感情,还会有吗?

只是,就要说服自己的时候,脑子里就冒出一个念头,而这在我做人的准则里绝对不能忽视:跟着走我必须看人家脸色活着,而留下我就是喝凉水但活的是自己。

田青一直陪着我,但看我心事重重只吃了几口饭,这位无话不谈的朋友只是随口问了几句就不再说了,他知道我的个性,重大的事情我连父亲的话都不会听,更不会让朋友帮忙出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