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衣锦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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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我点着烟得意地抽一口:我的条件是——啤酒进咱的,我每晚四十!他答应了。然后送我出来的时候对那俩不禁打的挥手——你们明天不用来上班了!看来把我当俩人用了!

第二天我早早去迪厅报到,这个工作不需要任何培训,震耳欲聋我很快熟悉并跟着节奏也可以扭两下了,虽然几乎每天都有喝醉乱来、争女人打架闹事的,但仍有几个打手陆续被辞退。

钱每天领,只是我的右手食指被酒瓶子碎片划破,第二指节缝合五针;左手手背被三棱刮刀捎带,没缝针但留下蜈蚣般难看的伤痕;右小腿被一把椅子横扫过,缝合三针。

一个月后,我名声大震,在省城几个竞争激烈的迪厅里都知道有个“长毛”能打,闹事的逐渐减少。老板把我的日工资加到五十,每天还扔给我一包红塔山,很多事情也不再避讳我,只是看到只有电影或者小说里说的“白面”,我心里总是不寒而栗。有一次都放到鼻子边了,理性还是告诉自己不可以,迅速放下敬而远之。老板吩咐吧台啤酒也只要佳燕推销过来的,随后还介绍几个酒吧给佳燕,这个暑假我赚了两千多,佳燕也赚了一千多。

开学前我坚决辞去了这份要命的工作,老板一再挽留无果后拍着我的肩膀:毕业后跟我干吧,我亏待不了你!

一年后我南下深圳前曾经犹豫过,但想起那震耳欲聋的声响及乌烟瘴气的舞厅,角落里拥吻的男女,还有偷偷摸摸的毒品交易,不由打了个冷战,父亲严肃的目光好像从几百公里外望过来,心里无数声音告诫自己:那不是你要的。

进入大四的我首先需要解决住宿问题。

跟一帮高一届的师兄一起两年,最后连散伙饭都没吃成。我们系这一年毕业生分配尤其差,就连当了一届系学生会主席的师兄都被分到落魄厂矿。大家没心情,我也没提。

逐个分手时,多多少少都给我留下些东西,有录音机、收音机、书架、被子褥子,还有两辆自行车,当然还有几箱子书、一副麻将。放暑假前我将自己的被褥及用品放到西餐厅,几箱子书留下了,麻将拿起看了看也留下了,其余的让鱼头开车一股脑都拉到佳燕家了。

离开锁门交钥匙时,看着空荡荡的宿舍,我的目光奇怪地落在被开除的那位师兄床上,他色迷迷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但真的不知他现在过得如何了,也许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这个暑假每晚都一两点才下班,然后吃夜班加餐,再骑上车子十多公里到佳燕家或者学校西餐厅睡,不管多晚早晨都是七点准时开始打沙袋,然后对打实战,中午勉强对付一口方便面啥的倒头就睡,晚六点到凌晨高度紧张盯着场子里每个人,间或还要出手……过多的体力透支、不规律的睡眠让我心力交瘁,不知何时,每次洗头发脸盆里都会捞起一把落发。离开迪厅的当天我去了理发店,坐到椅子只说了句“理个板寸”,然后听着咔嚓声,看着长发飘飘落地,居然很快睡着。自此每个月理一次发,我的头发再没有超过耳朵。

放假前跟系里打了招呼,但93届宿舍里没有空床,我不意外,这也并不奇怪,原本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由于要上预科一年,这一届体优生都在94届里编制。尽管我跟上了93届的步子,学分在93届我们专业里排名前几位,但93的档案里并没有我。

这一切我都明白,但学分制的实行让我很自信可以四年毕业,并且可以得到留省城的指标。几个月后,这一切都化为泡影——努力过了,也实现了预期目标,兴高采烈的我开始琢磨“双向选择”,但论文都答辩完了,一棍子轮过来,一切烟消云散,我不可以毕业!

开学报到后我才被分到我们班宿舍,这要感谢一位被挂科十多门的同学被留级,鱼头派几个服务员帮我搬着东西进新宿舍的时候,那位被留级的同学正在收拾东西,我拿出烟散,发现宿舍其余七个都各干各的,居然没有一个人帮这位落魄但“同居了”三年的兄弟,心里不由感叹:这个宿舍没人味!

住下没一周就论证了我的想法,跟我要好的这届几个同学都不在这个宿舍,而这七个人都是“极品”,个个自私不说,还勾心斗角毛病多,更过分的是还有手脚不干净的——我去打球换下的衣服里有几十块钱,回来就不翼而飞,而门窗都锁得好好的。佳燕送我的一个漂亮烟嘴在床头放着,没几天到处找也没了影子。

强忍着对付着,有一天晚上我下楼回了个传呼,十多分钟再上来发现香皂居然在脸盆里失踪,实在忍不住了,我挨着骂了个遍,可能我刚拿了全省大学生业余散打的亚军,个个低头不语。

此后好点,我也懒得跟他们交往,就是睡个觉的地方而已。

这次散打比赛,想来益于假期在迪厅的多次实战吧,由于比赛很业余,根本没分界别。就这样的混战,本不是种子选手的我一路过关斩将,居然打到决赛,要知道我的身高及体重在散打比赛里绝对是另类—— 一米八七、六十五公斤。

决赛里我对垒一个半专业的选手,对方一米七五,体重七十公斤,本就是大家公认的冠军。过于瘦弱的我下盘不稳,一开场就被对方连续两次击颌撞胸摔,几乎昏厥的我狠劲上来,爬起来转身横扫腿加刺拳也击倒对方一次。只是对方实力太强了,我勉强坚持五局没让他优势胜利,凭借分数获胜的对手对我钦佩有加,赛后居然抱起我举了举。

我鼻青脸肿一周,脑袋大得像个猪头,心疼得佳燕每天给我用熟鸡蛋揉。恢复后我没再坚持练习,篮球、排球也开始有一场没一场地玩玩,早晨更是懒得起床跑步了。很快,付出过很多汗水、泪水、血水,也回报我很多荣耀、人生路上起过至关重要作用的竞技体育逐渐淡出我的生活,很快沦落成健身、玩耍,无所谓输赢的一种工具。

大四第一学期是大学最轻松最无聊的一个学期,说得好听点,就像一群秀女,啥事都不干了,就为第二年的选秀各自肚肠:有关系赶紧拉些皇室至亲,好让自己备皇后妃嫔之选,最差也搞个赐婚皇室近支;没关系的明知道花枝招展无用,仍是拼命打扮自己——考各种证,做花里胡哨的自荐书……对于我而言,无奈加不屑,因为咱孤身一人在省城,不要说关系了,连皇宫在哪都找不到门呢。于是坦然当自己是被绑到案板上的猪,洗涮干净了,也坦然了,就煎熬着等最后一刀。

补考完“马原”后,就只剩两三门专业课了,老师学生都在混,大家心知肚明,只要不过分不会再挂科了。

九月底鱼头结婚了,老婆是我们学校一个留校的辅导员。很快鱼头老婆就开始在西餐厅管理上财务,然后开始理所当然的指手画脚,不到十月底我很知趣地跟鱼头请辞。多年的兄弟了,他知我性情也没多挽留,开给我足够坚持到第二年毕业的工资,我也没客气就接住了。

一下清闲起来,佳燕也去厂里实习了,无所事事天天聚几个人打麻将打发日子。我的宿舍里气氛寡淡,好在班里其他宿舍总有空床,每每战个通宵后,躺个空床就昏睡过去。

一天上午,我正窝在不知谁的床上梦麻将的大和呢,突然被推醒,勉强睁眼正想骂,发现父亲站在我床边,正关切地看着我:不去上课,大早晨睡觉,你病了?

宿舍里就我们四个挺尸般,身在其中的我坐起来都觉着气味难闻,通宵关闭门窗点着蜡烛抽烟打牌,臭脚几天不洗……赶紧起床穿衣服,然后带着父亲下楼直接去了鱼头的西餐厅。

离午饭还早,找个角落坐下,我给父亲要了杯咖啡,自己则轻车熟路去拿了罐啤酒,直到打开喝了口才觉着不妥,父亲直勾勾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的疑惑非常容易解读——你这个样子是学生?

扔不扔掉手里的啤酒已经无所谓了,将错就错吧。这是父亲在我入学后第一次到我的大学里,看到让他骄傲的儿子如此形象作为不知作何想。我再喝一口啤酒,父亲不再看我低头用咖啡勺舀着喝面前的咖啡,随即皱起眉头。本想提醒这样不对,应该端起来喝,勺子只是搅拌作用,但话到嘴边变成:爸,嫌苦再加点糖吧。

随后的聊天知道弟弟已经被师范录取,体育测试及文化课分数远远不够,但我们县里一个人在省招办,局长给打了个电话就给稀里糊涂“考”上了,这次来一是感谢,二是想拜托人家看能否照顾一下我的分配。接着聊到当年的苹果价格继续下跌,收苹果的稀少,价钱也就三五毛,算下来比投资多不了几个,看来该砍树了。我问起弟弟的学费,父亲叹口气说是半自费性质,家里搜刮干净勉强凑够,但你弟弟从小娇生惯养的,估计不会少花钱。随后父亲看着我夸了几句,你上了大学不但没花家里几个,还交回去不少。

聊天间鱼头进来了,我站起来介绍父亲后鱼头非常热情,坚持在店里吃过饭再去办事。我给佳燕打了个传呼,聚齐后鱼头就陪着吃午饭,非常丰盛的一顿西餐。父亲端正坐着,看我拿刀他拿刀,看我举叉子他举叉子,看我怎么吃牛排他怎么吃,看我拿起三明治,他也拿起三明治。父亲滴酒不沾,但在鱼头的热情下这餐也喝了点红酒,只是看他实在不习惯西餐,我安排服务员给他做了碗面条。

饭后鱼头坚持拉我们去办事,他已经换了一辆崭新的轿车。

很快到了省招办办公楼下,鱼头扔给我一包好烟,然后嘱咐我办完事打传呼,他先回学校宾馆去订个房间。看着父亲非常感动千恩万谢的样子,我突然觉着好笑,马上意识到这是对父亲的极其不尊重,赶紧抬手轻轻打了下脸,掩饰似的将那包好烟递给父亲。向楼里走的时候我心里明白自己回不去县里的生活了,尽管没有意识到,但潜移默化已经逐渐融入城市,虽然仍非常边缘。

到了楼门口,一个矮胖门卫很虎气地拦住我们,然后很不客气地问找谁?父亲赶紧满脸堆笑上前,先递上一根烟,然后报了我们县在招办工作的那人的名字。

门卫接过烟斜眼打量我们,目光在佳燕脸上停留几秒,看我怒视他,赶紧低头看了下烟的牌子再抬头:等着!

看他进门卫室拨电话,我打量了一下面前这栋四层的楼。父亲点根烟低声对我说:这里面的人个个油水大,就我这个学生每年搞个几十万都没问题。

“学生?”我有点疑惑。

“是啊,他也是关庄镇出来的,我曾当过他一年老师,后来考了师范回县里一个小学,当了多年老师后不知咋就鼓捣调到这里了。”父亲语气很是佩服的样子让我很陌生,一直认为靠自身努力才可以成事的父亲怎么变了。

“进去吧,三层四号家!”门卫从门里探出头喊了声。

父亲堆着笑连声感谢后才迈步,我拉着佳燕跟着他进了楼。

敲门,再敲门,第三次敲门。里面终于传出一声:进来。

推门,父亲的笑容又挂在脸上了,佳燕悄声对我说:“我不进去了,在楼道等你们。”我点头跟着父亲进了这间不大的房间。

说来父亲曾是他的老师呢,但在桌子后面坐着的这个家伙居然连屁股都没抬,只是欠了欠身子,指着桌前的椅子:来了?坐吧。

坐下后父亲赶紧递过去烟,然后掏出打火机准备给他点,在后面站着的我觉着非常不舒服,上前一步从父亲手里拿过打火机打着火递过去,然后拿过父亲已经放到他桌子边上的烟掏出给父亲一根,再打火点着。

父亲对他很是感谢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回头看了一下身后的门,再从包里掏出个信封递过去。他曾经的学生连简单的客气都没一句,伸手接过就拉开抽屉放进去了。

这是一次让我终生难忘的求人,父亲跟我就像待宰的羔羊,可怜巴巴看着高大的屠夫,人家拿刀放刀的一举一动都让我们心悸或者激动。父亲婉转表达了让人家帮忙给我安排工作的事情后,对方只是一句硬邦邦的话就让我浑身发抖:你以为我是万能的啊!给你二小子办上学的事情都费劲死了,这个事情你们另想办法吧!

就算拒绝,不可以婉转点啊,这是你的老师啊。我没再看对方一眼,拉起父亲就往外走,父亲好像没了力气似的,借着我胳膊的力量才走出他的办公室,对方仍旧只是欠了欠身子。佳燕看我和父亲脸色都不好,没说话就跟着下楼了,走出这栋楼再出院子,一辈子不愿意给人低三下四的父亲突然狠狠对路边吐了口唾沫。我心疼地掏出烟递给父亲一根,给他点烟的时候语气坚定:爸,我的事情您就不用操心了!

十二年后,作为省招办主任的麻将老友,我出面协调省报社跟省招办合作搞了个高招现场咨询会。活动前下面兄弟到我办公室汇报招办现场解读专家名单,我看了眼发现这个人在列,后面职务写着省招办某处某科科长。本来打算只派个科长去参加,马上决定亲自去,下面兄弟问:处长,对方都是科级,你也去?

我笑笑:会个老朋友。

到报社工作后一贯低调的我当天很是气派,带上内勤科长、接待科长,还让司机将车开到现场。挨着跟现场专家握手表示辛苦的时候,身边的内勤科长介绍着:这是我们处长!

到他跟前,他似乎认出我:您是宜城县的吧?咱是老乡,您父亲是我老师呢!

哈哈笑,我握紧他的手,看着他已经开始斑白的发际说了句憋了十多年的话:十二年了,一个轮回啊。依稀记得还去过您办公室呢,山不转水转,终于又见面了。

活动结束的晚宴上,招办主任知道我出席也赶过来,酒桌上跟我频繁举杯称兄道弟。酒到酣处,他也过来敬酒,顺带悄悄对我说:看出您跟我们主任惯熟,关系不一般。帮说说,让主任关照关照,我正科都六七年了!

借着酒劲我没站起只是欠了欠身子:你以为我是万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