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衣锦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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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这是趟慢车,站站停,不到三百公里要走七个多小时,还经常给过往的车让道,晚点是常事。我因为吃药没喝酒,后来犯困就在旁边一个椅子上躺下了。他们聊到啥时候不知道,火车像摇篮般很快把我送入梦乡。第二天到站后,考入大学的兴奋再次填满心胸,我真有种衣锦还乡的感觉,雄赳赳迈出车站。我俩回到田青家,洗了个澡后就沉沉睡到中午。田青的母亲进来把我们叫醒,他父亲已经坐在桌子前等我们吃饭了,还开了瓶酒祝贺我俩测试成功,饺子端上来时,田青父亲无意说了个事——测试前他跟我父亲去找了杜教练,然后杜教练让他们联系一下七中那位教练,当然每个教练都给意思了。

我夹起个饺子塞嘴里默默嚼着,明白为啥我俩能顺利进前五名,实力是一方面,三个测试教练两个都打过招呼,个别地方的打分肯定有这些“意思”的成分。

饭后,田青的父亲让我给家里打个电话说下情况,我想了想说父亲可能不在局里,家里没电话,再说晚上我就回去了,就没打。

吃完饭后田青送我去长途汽车站,坐在自行车后座,我问田青:你说不送钱,咱俩测试能通过吗?

田青专心蹬着车子:已经送了,想那干啥。当时你满头冒汗,眼睛发红,我都担心你昏倒呢。

没再说这个事情,只是跨进理工大的门槛喜悦再次淡了许多,我也再次理解了父亲说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回到宜城,天已经擦黑了,我直接到了小舅舅家,但锁着门。折回教育局,门房告诉我父亲在呢,我很奇怪地推开父亲办公室的门,发现里面烟雾缭绕,父亲正跟小舅舅抽着烟聊天,见我进去,父亲猛然站起来想问啥,但马上又坐下。小舅舅一个箭步就到我跟前,伸手先接过我的包然后直接就问了父亲想问的话:你测得咋样?

这似乎是那年考师范的原景重现,我赶紧回答:全省第一。

小舅舅将我的包重重地摔到地上,两手乱抖扶着我肩膀:真的啊?晓风你真的考上大学了?

看我一再点头,父亲再次猛然站起,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随后我们一起出去吃饭,羊肉烩面,小舅舅告诉我说父亲已经在县城等我三四天了,还埋怨我为啥不打个电话。

看着父亲好几天没刮的胡子,我有点想掉眼泪,脑海里突然想起三年前我放弃师范时父亲的狠话:成龙变凤看你的造化了,不要说我没门子,就是有门子高考我也不管你。

他给我的压力其实也给了他自己,高考开始前他去看我的时候我已经明白了,当时我满嘴是泡所有的牙齿似乎都在疼,而我父亲当时也是佝偻着腰,满脸的惊慌失措。在体优生测试前一晚我们吃饭时,田青父亲一直在吃着,而我的父亲只吃了几口就开始抽烟……

看着父亲已经发黄的手指,我低头默默地吃着面,父亲破天荒要了瓶白酒,小舅舅陪着喝也给我倒了一杯,我伸手推开:我吃着药呢。

话出口马上后悔,父亲已经盯着我看了:为啥过敏?好了吗?

我忍了很久的眼泪突然流出,一发不可收拾。然后哽咽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

小舅舅伸手摸着我的脑袋:我外甥是男人啊!

父亲也很欣慰地点头:成了大人了!

吃完饭小舅舅让我们去他家住,父亲突然跟我商量着说:咱回家吧?晚上还凉快些,你妈妈也着急着等你消息呢!

小舅舅接话说:姐夫,快十点了,你们回家就半夜了!明天一早回吧!

父亲没理会小舅舅,只是看着我,这是父亲第一次跟我商量着说话,我很受用地说:回吧,我也想家了!

确实,从上了高中起,每年在家的时间就过年那几天,夏日的山村凉爽清静,我期盼很久了。

回到教育局,父亲推出摩托车骑上发动了,然后用目光示意我上车,跨上去我回头问小舅舅:小舅妈还在我家了吧?

小舅舅赶紧四处看了看,然后低声说:是,小声点。

我笑了,低声对小舅舅说:我也想看看小表弟呢!

挥手跟小舅舅告别,摩托车欢快地驶出教育局。

出了县城,父亲逐渐加速,我的手先是在背后扶着摩托车后座的架子,车速快了后不舒服,我犹豫了下伸手搂住了父亲的腰,一丝丝的温暖开始让父子俩开始交谈,在呼呼的风声里,在皎洁的月光里,我们第一次彼此体会到父子亲情无间,我大声说着我三年来很多比赛的场景……过了关庄镇上了山路,父亲减慢了车速,开始给我讲家里的情况,爷爷身体越发不行了,果园今年肯定丰收,我弟弟初二不好好学习、也开始搞体育……我们一直说着话,摩托车的突突声也难以掩盖深藏多年的话语。

回到山村已经凌晨时分了,母亲起来开门的时候看我们父子都是兴高采烈,顿时两眼放光:我儿子考上了吧?

父亲停好摩托车:肯定考上了,体育测试全省第一,文化课400分,估计也是体育测试中的第一!

我很诧异,原来父亲已经查了我的文化课,体育特招对文化课基本不要求,连日来几乎都忘记我参加过高考了。走进家里,父亲洗着手对我说:我前天去地区查了你的分数,总分400整,今年录取分数线466。你语文考得好,其他都一般。

我的天啊,如果今年理工大不要排球特招,我的高考分数加个体育全国优秀加50分,再加个生物竞赛的10分,最后是差6分名落孙山。洗着脸,有点后怕,但理工大最后有条件地要了排球特招,父亲跟我一起努力,最终总算水到渠成。

长吁一口气,突然觉着非常地累了,马马虎虎洗了脚我就上炕躺下,脑袋挨着枕头就呼呼地睡着了。

随后的一周几乎每天都跟父亲去果园干活,累累果实压得枝条低垂,怕风吹断,我们每天都要上山砍大量的胳膊粗的灌木,然后顶到果树的枝条下。父亲告诉我,当年果园可以收获一万斤左右,保守估计一斤一块钱也有一万块钱的收入,说到这里父亲很满足:足够你上大学用了!

除了不敢在父亲面前抽烟,我跟父亲无话不谈,休息的时候也指导弟弟练习些跑跳的要领,弟弟学习不好不坏,但他不喜欢学习,准备初三考师范的体育测试。

估摸着高考录取通知书应该到学校了,8月10日,父亲一早把我送到县城,看我上了车还嘱咐:拿上后给你小舅舅家打个电话啊!

记忆里这一天,天灰蒙蒙的,尤其是依汾市区,对面都看不见人。当年5月份特大沙尘暴袭虐整个河西走廊后,依汾地区就接连的尘土飞扬,很多大的工业在市区,再加上周围山上的树被砍伐严重,这个城市当年再次被联合国定义为世界最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城市。

父亲送完我后回局里给田青家打了个电话,等我下了长途车,马上发现田青跨在自行车上抽着烟。去依汾一中的路上,田青说他每天去看,但一直没看到。

到了门房,又有很多高考录取通知书回来了,但翻了一遍没发现我们的。

随后我们去了石生家,再跟武小易打电话,四个高中的死党中午在那家熟悉的饺子馆再次聚会,喝了不少啤酒,但没吃多少饺子,这种以往偶尔打牙祭的食物随时能吃上后,逐渐失去了香味。

等待是焦躁的。我在哥仨家轮番住了一周后,高考录取通知书仍然迟迟未来。眼看着学校门房的通知书越来越少了,我开始胡思乱想。而石生已经拿到通知书,准备8月28日去报到了。

8月20日那天,我跟田青去学校再次失望后,实在忍不住就在校门口的邮局给杜红教练打了个电话,得到的答复是:已经寄过去了!

放下电话我突然想到:你说是不是寄到体育组了?

田青愣了下:有可能!

我俩赶到体育组,门是锁着的,但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门口的地上有一些散乱的报纸信件!

赶到李教练家,也没人,李教练的爱人告诉我们学校组织体育老师去旅游了,她也没有体育组办公室的钥匙。再次趴到体育组办公室的玻璃上,田青对我说:撬了门进去吧?

我想了想,摇摇头,然后出了个主意:咱敲掉一块玻璃,开了窗户进去,再去割一块玻璃安好如何。

田青点头没回答,随即跑到操场边捡了块石头又跑回来,然后径直就敲碎一块玻璃。扔掉石头,他把手小心探进去开了窗户的插销,随后我俩都做贼般跳了进去。

翻捡了地上的信件,很快发现落款是理工大体育组的两个信封,我正想说开个小口看下,田青已经撕开一个,里面薄薄一张折叠的纸——这确实是我们的高考录取通知书,我们做贼般拿到人生转折的机会,而传递这个机会的纸张太普通了,铅印的一封告知书而已,抬头一个下划线上是我们的名字,下面简短几句话。两封信一样的是:你们被理工大学录取,9月25日报到,需要带户口关系等等;不同的是:我被录取到自动化系,而田青是环工系。记得当时我们第一专业挑选的都是自动化,第二专业是环工系。但这不重要了,其实去哪个系我们根本就没多想过,只是听师兄们说哪个是重点而已。

善后很快搞定,我们从里面开了门,田青去叫安装玻璃的,我打扫满地的碎玻璃,等再次从里面反锁门出来到阳光下,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十多天没给家里信息,顿时归心似箭。

捏着薄薄的信封,我心中狂喜,但还是建议田青一起去学校门房告知了发通知书的老师,看他登记在册后再到邮局给小舅舅打了电话,小舅舅先是喜不自禁,然后埋怨我说,再不打电话,他就到地区找我了。

办完这一切,我拒绝了田青邀请去他家吃完午饭再走的提议,直接让他送我去了长途汽车站,等车的时候我跟田青一起理了个发,随后约定到省城再见。

录取通知书折叠放到裤兜里,直到回到宜城我的手都一直按在上面。

小舅舅在车站等我很久了,我坐上摩托车后他告诉我,已经打电话给关庄镇大舅了,大舅估计在我家等着呢。

进了山口,天已经大黑,摩托车的光柱扫到站在村口的弟弟,然后我听到他喊:哥哥回来了!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突然响起,我看着家的方向,一闪一闪的鞭炮光犹如暗夜的明灯,再次的热泪盈眶——我是这个山村第一个大学生啊!

家里就和过年一样热闹,很多亲戚在,山村里的很多人都在,院子里摆着四五张桌子,一个办红白事才垒的大灶熊熊燃烧着。父亲在门口站着抽烟,我下了摩托车赶紧掏出那封焐热的信封递给父亲,院子里一片欢呼声。我突然被人从后面抱了起来,回头一看是刘胜。

这个晚上,我们家的院子里灯光彻夜亮着,除了小舅舅一家外,亲戚陆续走了,乡里乡亲也陆续走了,但我跟复员回来的刘胜还有刘利明一起喝酒直到天亮。我们从儿时在山沟里恶作剧开始聊起,说累了就喝酒,然后再接着说下去。

天光大亮的时候,我们都喝多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突然听到有人说话,我抬头擦了下眼睛发现张和尚提着他的铜马勺进来了。我推了推刘胜、刘利明,他俩打着哈欠起来回家去补觉了。

看着越发老态的张和尚,我关了院子的灯打趣地问他昨晚为啥没过来?

张和尚依旧笑嘻嘻的:那么黑,我怕摔死我。

此时,母亲掀开门帘出来,看见张和尚就过去接过他递来的马勺,然后去厨房给装吃的。

我伸了个懒腰,太阳已经爬上东山头,山谷里一片闪亮。

张和尚突然问我:考上大学了?

我嗯了声,打着哈欠继续看着远方熟悉的草木山泉。

张和尚突然叹了口气,我很意外,回头看他,见他正在看着他家老宅——我家这个院子也是他家老宅的一部分,在最高处。见我回头看他,张和尚挥了下手:这么大的房子也没换来个文化人,你家只居住一隅,就让你出人头地了!

父亲不知何时也起来站到窑洞口接话:这是你算的啊,我娃是吃“公家饭”的!

张和尚点点头又摇摇头,随后接过母亲端过的马勺转身向外走,边走边说:穷不过三代,富也过不了三代!就那么回事吧!

琢磨着他这句话,我追了几步:你再给算算前程如何?

张和尚走到门口站住,已经全秃的头顶在太阳下光亮亮的,他缓慢地转过身对着我说:“娃儿,昨天你好风光啊!我在山后都听到了热闹。只是跟这院子一样,你才盖了个漂亮的门楼。下次吧,你再风光回来,我给你算算!”再无话,出门远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然后很疑惑地问父亲:张和尚所说的风光意思我还得继续苦下去?父亲沉默,然后点头!

有些怅然,看着脚下张家偌大的院子,连日来的“衣锦还乡”感觉顿时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