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衣锦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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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此后,张和尚的父亲对我奶奶另眼看待,并交代三房太太不准磕打。

家贫如洗,上有俩哥仨姐,为口饭吃,我奶奶八岁便被卖到张家当丫头,十五岁由张和尚父亲做主嫁给我爷爷。

我奶奶给我讲这个事情的时候,我问张和尚的父亲后来去哪了,我奶奶说:不知道,张勤十二岁张俭八岁那年,不知道为啥突然就不见了,当时有说土匪绑票、有说出家、有说进山打猎让狼叼走了,反正再没回来。

我奶奶后来专门伺候张和尚,五岁时他爹给他请回个先生,没几日先生就告辞:日日如此——在院子里活蹦乱跳,一进书房念不了几句就呼呼大睡——先生气不过,一脚将其从凳子上踹到地上,更好,舒展四肢睡得更香了。

张和尚的父亲没有挽留,也没再请过先生,自己每日教张和尚认字背句——正经书一如既往,睡!但一说到周易八卦马上精神抖擞。张和尚的父亲无奈,只好因材施教,将自己所知倾其所有,但每次教时都将我奶奶支出书房。

我奶奶十五岁那年,张和尚的父亲将坡上两孔放草垛的窑洞拾掇了一下给了我爷爷。我爷爷和我奶奶完婚后不久,又拨给我爷爷两块坡地——张家的善举在三洞五沟传为佳话,自此我爷爷奶奶脱离长工丫头的称呼也脱离了张家。

若干年后,土地革命中,张家的老宅被分给大伙,我爷爷也分得两间房一孔窑洞,但他们坚决不住。并从那时起他们没踏入张宅一步——父亲娶亲也没住进那两间房,同样再没进张宅的还有张和尚——他在土地革命前已将所有家产变卖给人,孑然一身搬到后山。

张和尚父亲那个秋末的突然消失,对于张家就像被抽掉了脊梁,虽没有烟尘荡起,但整个家族不到十年就轰然倒地。

先是大老婆莫名发疯,不吃不喝到处乱跑。两个月后的清晨,早早去挑水的刘胜爷爷发现她死在鹰眼泉前的那个围坝里,都被冻成了冰疙瘩。

刚进腊月,张俭的妈——三老婆跟一个磨刀磨剪子的跑了,张和尚的妈妈求人追了几天,没有下落,只好作罢。

过年还没到十五,张家又遭了抢,虽说人都没事,但槽上的十多匹马及骡子都被牵走……

张和尚的母亲在春天遣散了大多外地长工,随后踮着小脚走进张家沟的每一户,将张家的地分给大伙耕种——只收少量的粮食,但有个条件是大家必须关照他们孤儿寡母。此举赢得整个张家沟的拥护,张家的地都是缓坡地且都肥,租子又只收象征性的。随后一帮年轻后生自发轮流到张家下夜,虽说这让张和尚的母亲名声扫地,但在走马灯似的过军队的年代,张勤张俭哥俩都得以成人。

张和尚十八岁娶了第一个老婆,是一个逃难的河南姑娘。张和尚的母亲给了那姑娘他爹一袋小麦,这么亲就成了。但不到三年,没有留下一子半女,莫名地就被张和尚一顿暴揍打走了。媳妇半夜出门后,听到动静的张和尚的母亲要去追,张和尚却搬了个板凳坐在大门口,声言谁敢出门就打断谁的腿。

张和尚的弟弟张俭生性随意,狐朋狗友三洞五沟、关庄镇遍地都是,只要手头有,天天聚一帮子喝酒吃肉,吆五喝六。在十五六岁时,不知被什么部队抓了壮丁,后死在不知什么地方。

三十多的时候,张和尚的母亲又收养了一个逃难的女子,但此时连年战乱、灾荒,土地也基本都荒芜,偌大个张家基本只剩空壳子。这个女子跟张和尚圆房不到半年,因为偷吃了张和尚藏起的几个白面馍馍,被张和尚差点打死,勉强等身上的伤好点便含泪离开,张和尚的母亲这次没坚持去追——她已经浑身浮肿,不知得的什么怪病。

不久张和尚就成了孤家寡人,把他妈埋进祖坟的当天,这个败家子就将家里仅剩的牲畜两头牛及一匹拉车的老马卖了,换回的粮食及肉让他好活了个把月。

随后开始,一间间房,一孔孔窑洞,坡地、水地,只要有人要,给钱就卖……

张家大宅子最后三间房两孔窑洞及前门,外加祖坟所在的地统统卖给了刘胜的爷爷,字据写好,张和尚揣上钱,提溜着喂牲口舀料的马勺,抱着祖宗牌楼,夹着床被子头也不回走出张家,至死没再回去过。

张和尚卖掉所有一切不到一年,土地革命开始。随后就有两个经典在三洞五沟开始流传:

第一个经典:张和尚卖了个贫农、刘胜爷爷买了个地主——确实如此啊,张和尚身无分文,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贫农!刘胜爷爷做小生意辛苦赚钱陆续买了张家十间房、四十余亩地,地主!这个经典最绝的是,张和尚以贫农的身份又分得此前卖给刘胜爷爷房子中的其中两间——他没回去住,连看都没看,不几日就将这两间房又卖了几个钱吃喝了。

第二个经典就是前面提到的,生子如张勤,不如无后人——张和尚最后将祖宗牌楼都卖了——那个牌楼是楠木的,雕刻极其精细,上下七八格,依次放着张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张和尚将牌楼卖给一个外地收古董的,随后将祖宗的牌位用块破麻袋片子胡乱一包在祖坟前刨了个坑埋了——有村里人看见问他,你死了不怕你祖宗打你狗的?张和尚笑嘻嘻地说,和尚我才不进祖坟呢,死哪儿埋哪儿!

给我算前程那天是个晴天,本来就为第二天成为一个小学生激动呢,张和尚这句话就像火上浇油——下午看天上明晃晃的太阳觉着自己早晚都会灿烂,晚上看着天上的星星觉着自己命里注定早晚也会闪烁。

后来母亲把那整条肉都给炒了,我和姐姐每人只得到一两块,其余一股脑都倒进张和尚的铜马勺里,外带三个大白馒头。

二十年后,我从省城回到老家小住,其实是关掉手机思考前程。

当时父母亲已经跟随弟弟住到县城,只是偶尔回张家沟,我说要回村住,母亲二话没说便陪我回去了。

时值深秋,从关庄镇到张家沟的路两边,野花摇曳,偶尔一群羊散落在路边坡地上,羊倌悠闲地挥着鞭……心情焕然一新。

沿途停顿多次看风景深呼吸,母亲也不问我缘由。黄昏时分我将车径直开到半坡老窑洞的家——这是爷爷奶奶一直生活的地方,父母搬到县城前将我们家的房子窑洞全卖了,征求我意见时,我让把这两孔窑洞留下,并出钱让弟弟好好收拾了一下。

站在窑洞前的小院边,多半个沟尽收眼底,山里的季节总会比外面的世界来得晚些。从弟弟家出来,见县城两旁的杨树已经开始落叶,关庄镇附近的杨树、榆树树叶也发黄摇摇欲坠,但在张家沟,满目绿中掺黄,间或有些杂草枯木夹杂其中,在火红的夕阳下衬托得矮灌木越发油光发亮。

回到老家第二日,我和母亲坐在窑洞前的果子树下吃午饭——满头白发茬子的张和尚提溜着他的铜马勺蹒跚进来,我赶紧站起来要扶他到桌前坐,张和尚执意不肯,只是伸过马勺:倒上倒上!

母亲将桌上的菜每样给他拨了些,又拿了几个馒头放进去。我进窑洞从包里掏出两条烟递给他,张和尚嘿嘿笑了声:这是好烟,我省着抽!

送他到门口,张和尚看着我停在坡下的车:不错不错!昨晚看见有车进咱村,知道你回来了,今天就过来了。

我有些许衣锦还乡的得意,笑了笑对他说:我爸妈当年逼着你给我算命,最后我才吃上“公家饭”,才有今天。

张和尚愣了一下,随即嘻嘻笑了:那个事情啊,想起来了。不是他们逼的,是我嘴馋了。

我也愣了一下:当时,老刘家给你买鱼买鸡你也没给刘胜算啊!

张和尚摆摆手:当时我不馋!

我张口想继续问,张和尚脸上突然出现难得的严肃:回来就多住几天吧,以后没机会了!

看着张和尚蹒跚走远,我返回饭桌已经没了食欲。

随后我跟母亲谈起那次算命,母亲笑了:你还记得啊,其实那次赶集买肉就是给张和尚买的——你爸知道他该来咱家吃饭了,先在路上给他嘱咐好的。

那天的场景突然闪现在眼前,姐姐点火蒸馍馍半天也点不着,炒菜半天也没切好菜,直到爸妈回来,一切都顺理成章。

我点着一根烟抽了几口,心乱如麻:这句“吃公家饭的”犹如大山,让我背负了整个学生时代,甚至到毕业找工作,到现在。

车从高速出口下来已经是凌晨三点,胡如山一路很专注地听,不多插话,此时问了我一句:你后悔?

呵呵苦笑:老哥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再来一次,还是如此吧!

胡如山也笑了:你也有点张大师的悟性了!

岁月磨砺里,思维肉体都趋于麻木,无所谓对错也就无所谓后悔了。

看着刮雨器上下不停地重复,我转换话题庆幸连夜返回的决策正确。司机没问我去哪,我跟雪梅都搬到报社这边住的时候,他送过我一次,所以下高速径直开往报社方向。就要到的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掏出来看是父亲打来的,知道刘胜告诉家里我回去过,赶紧接通自责忘了报平安。

电话里父亲问我:刘胜说你不高兴,咋啦?张和尚死了就不受罪了,也是好事。

下车,挥手,看着车远去,路灯光线里雪花如撒,沉默了几秒:没事。爸你赶紧去睡吧,很晚了。

顿了顿:过段时间不忙了我回家住几天。

挂了电话,雪粒打在脸上,脑海中张和尚笑嘻嘻的样子与“回家”这两个字交替出现,而我这个晚上回哪个家呢?

其实那天张和尚说我吃“公家饭”后,我问父亲,吃“公家饭”有啥意思,父亲说:在城里吃“公家饭”,放假回咱村里,腰杆子直!人家都羡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