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衣锦还乡
9045800000015

第15章

李变等我进门后直接拐到隔断里面,我跟进去,马上知道这是她和姐姐睡觉学习的地方,一个用木板搭起的简易床靠北面而立,正对面的窗户下一张桌子放着书包、文具盒。

我坐到桌子前的椅子上,李变问我喝水吗?

我说不渴。

那吃点什么吧?

不吃。

再无话。

她坐在床边双手摆弄着衣角,我发现她过年也没换新衣服,仍是在学校常穿的那件,突然想起她的话:弟弟是罚款生的。接着镇政府围墙上的标语也出现在眼前:提倡一胎,控制二胎,杜绝三胎!敢超生,罚到你倾家荡产!

沉默一会,我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说:其实那些,那些刚开始就是糊弄刘胜的,后来,后来……

这是我自寒假想到现在的回答,但话到嘴边,嘴唇舌头好像都被冻住了。

李变没有言语,只是手的动作停止,整个人好像也被冻住了。

空气似乎也被冻住了。

汪汪汪,几声狗叫声打破沉寂,李变快速跑出去,然后我听到她叫人:大姐,大姐夫。

我站起来,犹豫了一下也走了出去。

站在院子里的李变回头看了我一眼:大姐,大姐夫,这是我同学。

李变大姐夫推着车子看了我一眼,嗯了一声,支起车子开始从后座旁边卸东西——无非是糕点、罐头什么的。

跟在后面的大姐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我,我被盯得不好意思,也不知道是跟谁说:我去姥姥家吃饭了。

经过李变身边,比我低半头的她扬起脸,红着脸笑了下,那个浅浅的酒窝出现,我心头一颤,有种喜悦油然而生,我想她已经知道我要说啥,没再停留快步继续向门口走去,李变跟出来。

站在门口的她是那样美丽,尽管旧的粗布衣服跟她很是不配,我挥了挥手,她又笑了,那个酒窝印在我心里。

满面春风我回到姥姥家,父亲出去了,母亲在炒菜,姥姥端着个茶碗斜靠在炕上的被垛上,嘴里嚼着泡过的茶叶,一截茶叶梗粘在她嘴角。想起父亲刚问过的话,我突然意识到半年前姥姥就开始喝茶后吃泡过的茶叶,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

返回张家沟的路上,我跟父亲说姥姥吃茶叶半年多了,父亲告诉我他去镇医院找人问了一下,吃茶叶没什么坏处,但突然开始瘦需要注意,得检查一下。

过完破五,父亲初六一早到关庄镇跟小舅一起把姥姥送到县城医院,第二天检查结果一出来,小舅舅就瘫软到地——宫颈癌,晚期。住院已经没有必要,医生说扩散非常严重了,但父亲和小舅商量后坚持要给姥姥办住院,尽管知道是徒劳,但总是希望有奇迹出现。

姥姥躺在病床上看小舅舅哭啼、我父亲跑前跑后忙活,镇静地坐起来坚持要回家,小舅舅不让,她就以死威胁。当天下午,医院开了些止疼药,小舅舅找了辆汽车将姥姥送回关庄镇——舅舅一个朋友在县武装部,借了辆吉普车。

父亲回家没说实话,只说姥姥体内有个瘤子,比较严重。母亲连夜就要去镇上,父亲苦劝才作罢。初八一早,母亲骑车带着我一路狂奔赶到姥姥家。

姥姥靠在被垛上,一如以往安详平静。本来很沉稳的小舅舅坐在炕沿边抽烟,看到我母亲进来,站起来一声姐姐没叫完已然泣不成声,母亲一把就把小舅舅拉出房,低声询问病情。

我爬上炕,拉着姥姥的手问她好点没?

姥姥慈祥地看着我说:没事,姥姥中午给你炸面坨。

说话间,窗外母亲压抑不住的哭声传进来,姥姥好像没听见一样,淡定地对我说:姥姥坐汽车回来的!你没坐过吧。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坐”字,我突然回头看了眼屋子中间的方桌,模糊中好像看到姥爷的遗照变为空白,姥爷居然坐在常坐的方桌旁的圈椅上,冷冷地看着我。汗毛似乎顿时就全竖起来,浑身鸡皮疙瘩,我一头扑到姥姥怀里。

姥姥摸着我的脊背,几滴泪水滴答到我头发上:不怕,你姥爷不会害你的!只是我死了,我娃来上学谁给做饭呀?

恐惧瞬间没了,我嚎啕大哭起来:姥姥不能死,姥姥不会死的……

听见我的哭声,母亲和小舅踉踉跄跄冲进来,姥姥帮我擦着眼泪:做饭吧,中午炸面坨,晓风娃儿爱吃。

面坨就是发好白面,加点盐和青菜,搅和好后放到油锅一疙瘩一疙瘩炸出来,虚实都有,香软可口——是我最爱吃的一种面食,但费时费油,只有生病或者家里有啥大喜事才会偶尔吃到。

午饭前姥姥艰难地移下炕,坐到桌前后让小舅把大舅叫过来一起吃——姥姥去世后我才想起,这是她老人家最后一次跟几个孩子坐到一个桌子上吃饭,吃了一个面坨喝了半碗汤,痛苦的表情就显现在她脸上,小舅舅赶紧拿过止疼药,姥姥就着蛋汤喝了几粒药,然后用筷子给我们每人都夹过一个面坨,静静看着我们吃。

医生说癌细胞都扩散到骨髓里了,疼痛可想而知,但我可敬的姥姥坚持将这顿饭吃完才上了炕,自此到去世被抬到棺材里再没下过炕。

这个年过到现在几家人都没了心情,到了初十,姥姥开始拒绝吃东西,每天大把大把止痛药吃得她开始掉头发。过了十二,姥姥开始持续昏迷,每次大概醒一两个小时就开始沉沉昏睡,就连昏迷中疼痛都会让她大汗淋漓。每天我都会拿热毛巾给她擦好几次脸,每次擦完,我都会含着泪看着她,我能感觉到姥姥深陷的眼窝里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留恋。

大舅召集家里人开了个会,寿衣开始准备,棺材也抬了出来,大人们轮流陪着姥姥,我不愿离开,每天都坐到炕边看着姥姥,等她醒来喂喂水,递递药。大家静静地有序地做着安排好的事情,只有姥姥躺在那里,忍着疼等着这一辈子的终结。

姥姥是关庄镇的闺女,上过私塾,识文懂礼,一辈子不记得跟谁红过脸,待人接物什么时候都是一脸端庄。姥姥很爱干净,家里什么时候都是有条不紊,一尘不染。家里的孩子衣服不管多破旧但绝对要干净。姥姥对孩子都和气,但绝对不允许讲脏话,不许说谎,钱放到桌上都没人敢拿。

姥爷自杀后,姥姥一个人挑起家,给小舅舅娶媳妇,帮大舅看孩子,从来都没有过怨言,大舅小舅分家时,父亲在场。姥姥坐到圈椅上,一是一、二是二,一碗水端平说完自己的意见,大舅小舅一直点头,俩舅妈都没一句牢骚。

分完家后,大舅搬到镇北门的新房子,小舅舅在县城。跟我爷爷奶奶一样,她谁家也不去住,为此母亲常从洞沟下来洗洗涮涮,大舅话不多也经常送点菜啊面啊的,小舅舅结婚后工资仍交给姥姥,姥姥从不花都给他存起来。虽说儿女都孝顺,但姥姥一下孤单起来,每天都对付一口,饭也懒得做了。

直到我转回来上初中,这个院子才有了生气,每天定点给我做饭成了姥姥最大的事情,变着花样给我吃。晚上我下自习,家里门楼下面的灯从天黑就开着一直等我回来,我写作业,姥姥就在旁边看着我,等我写完总有一把剥好的瓜子仁花生仁会塞到我手里。

正月十六我去学校报了到,给冯老师说了声就又跑回姥姥家——连续两日姥姥都没醒过来,撬开嘴连水都喝不进去,镇里的医生说给输点高糖吧,针扎进去,液体都不滴答,只有微弱的胸脯起伏说明她老人家一息尚存。镇里医生临走摇头:就这一两天的事吧。

当晚我和小舅舅值班,吃过晚饭后,我们给姥姥翻了身然后睡下。连日的忧伤及劳累,小舅舅很快就呼呼睡着了。我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借着窗外的淡淡月光,我盯着姥姥的脸,越看越伤心,怎么都不能相信她要永远离我而去,我咬着枕巾,泪水横流。窗外鸡叫吓了我一跳,我感觉姥姥眼睛动了一下,赶紧伸手过去摸她的脸,姥姥重重喘了口气,睁开眼睛艰难地四处看了看,我一脚踹到小舅被窝上:小舅,快点,姥姥醒了!

小舅舅一个激灵马上拉亮了开关,电灯的光线让姥姥不由自主又闭上眼睛,转瞬又艰难地睁开。我抱着她的头轻声问:姥姥喝口水吧?

姥姥喉结动了一下,小舅穿个裤衩已经下地端过水来,浅浅喝了两勺子,姥姥慢慢摇头表示不要了。我轻轻将她的脑袋放到枕头上,姥姥喘息突然急促起来,两手也开始抓挠被子。

我马上又抱起姥姥的头,急促地问:姥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小舅舅端着的碗咣当碎在地上,他冲上来拼命捏着姥姥的手,一连串的“妈”叫得凄惨滴血。

姥姥很快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胸口鼓起,脸憋通红。小舅舅突然意识到什么,连衣服都没顾上穿拖拉着鞋就开门出去了。

我抱着姥姥的头,泪水模糊了双眼……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大舅冲进来爬到炕上对着姥姥脸喊了几声,然后冷静地对我说:穿上衣服,被子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