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衣锦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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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再次过起不分白天黑夜的日子。

传呼是公司配发的,交回去了,手机不开,我静静躺在家里,努力想摒弃一切杂念,但关于命运,关于未来,关于感情,关于故乡……各种思绪纷至沓来。越想越糊涂,越想越无奈,索性打开电视,看累了就睡,睡醒了接着看。

离开公司的事情小易一周后知道了,打我手机关机,轻车熟路再次登门,这次是他跟阿强来的,目的就一个:管理沥青公司。

他们来的时候是下午,晚上我就踏上返回宜城的火车——真的无法拒绝了,于是找个借口:奶奶身体不好,我想回去照顾她老人家一段时间,你们先干着吧。

手机开机后几分钟,我就接起晨曦的电话:玩失踪呢你?在哪儿呢?晚上我请你吃饭,刚拿了一笔可观的稿费。

沉默半分钟,婉转拒绝,理由同样是说奶奶身体不好,要回老家一段时间。听得出她很失望,但还是问我晚上几点的火车,然后非常礼貌地问候我奶奶。其实奶奶身体这两年一直不好,回去陪她也是一个心愿。

晚九点半的火车,小易跟阿强陪我买上票,又一起喝了顿酒,送我上车前又给我买了一堆啤酒及下酒菜,心里很感激,但接手这个公司仍没有一点兴趣。

要进站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孙晓风!

回头看,晨曦提着两盒子营养品向我跑过来,气喘吁吁:给奶奶带的,堵车,差点误了。

接过来,看着她跑的红扑扑的脸蛋,我点头:谢谢你啊,老同学!

晨曦白我一眼:进去吧,要检票了。回来时打个电话,我,我接你!

说完这些话晨曦转身走了,站在一边的小易跟阿强笑着对我说:回来我们不接了啊。

苦笑一声,摆手我就进站了。

一路无睡意,好在是下铺,就斜靠在铺上继续喝酒胡思乱想,凌晨五点多到宜城,起来收拾行李,发现居然喝了十多罐啤酒。

打了辆车回到家,母亲已经起床在扫院子,看我进去手里的扫帚“啪”地就掉地上:晓风?你回来咋不打个电话?

就像一个流浪在外很久累极了才回家的游子,看着母亲,真想扑到她怀里大哭。

强忍着挤出笑容:妈,想家了,就回来了。

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我回来当老师吧!

母亲院子也不扫了,直接进厨房去做饭。我没进正屋,父亲跟弟弟都在睡觉,洗把脸就跟着母亲进了厨房,坐在小板凳上闲聊着看母亲做饭。

拌汤荷包蛋,辣椒炒咸菜,这是我最爱吃的早饭了。虽然满肚子是啤酒,涨得我一直打饱嗝,但还是吃了一碗。

刚放下碗,父亲起床进来,我站起来张了下嘴,想马上告诉他我要回来到学校上班,但咽了口唾沫只是问候了声:爸,起来了。

父亲问我为啥这么早就回来了,刚进腊月门?

我随口就说是公司今年放假时间长。

父亲没再问,吃完饭就去上班了。我回到家里躺床上胡思乱想一阵,但想不明白为啥把想回来到学校上班的念头压下来了,困意阵阵,随后就睡着了。

一泡尿憋醒,看时间才十一点多,母亲坐在一边纳鞋底,看我坐起来,抬头说:你手机响过。

跑去厕所回来,我拿起手机看是晨曦,想了想没回,又躺下了,只是辗转反侧再没睡着。

午饭后我跟父母说想回老家,父亲叹口气:回吧,你奶奶最近身体又不好,但就是不下来住,你母亲也是昨天刚从山上下来。

母亲接着说:我下来,刘胜就把你奶奶接他家了。你回吧,我过两天就回去。

顿了顿,母亲接着说:刘胜每个月都送钱过来,我给你收着呢,你看一下。

我摆手:你们花吧,我不看。

父亲不放心我骑摩托车,把我送到汽车站就着急回单位了。我问了一下,到关庄镇的班车要等俩小时,就给刘胜拨了电话。

刘胜听说我在县城,喜不自禁:我在关庄镇呢,马上下去,你等我啊!

半个多小时,一辆崭新的轿车停在我跟前,刘胜探出脑袋:晓风。

拉开车门我坐进去:鸟枪换炮了。买车咋没告诉我呢?

刘胜嘿嘿笑了:给你也买一辆吧,我还没付钱呢。

掏出烟我递给他一根:我不要,你也低调点吧。

谈谈说说很快就到了关庄镇,刘胜意思是就在镇里吃饭吧,新开的一个饭馆不错。我摇头:回山里吧,我就想吃野菜。

车拐到去洞沟村的路口,一根木料横在路中间,刘胜“嘀嘀”摁了几下喇叭,一个老头从路边一个土洞里出来看了眼,上去把木料搬开。

我很纳闷,刘胜扭头对我解释:关庄镇政府收路费,不过咱村的车都不收。

我马上就火了:路是咱们修的,他们凭啥收钱?

刘胜不解地看我:就是收拉矿拉铁精粉的车,你干吗发火?

叹口气:走吧,走吧,回头再说这个事情。

走了没一公里,轰隆声不绝于耳,看车窗外的沟下面选矿厂林立。这本是预料中的事情,但如此密集还是让我吃惊。

很快车到了村口,刘胜停好车,从后备厢拿出一堆菜:奶奶就住我家,不要接了,你也住过来吧,家里安了暖气。

我摇头:还是回窑洞住吧,不冷。

刘胜提着菜走到前面:你能给奶奶做了饭?本想给你家也安暖气呢,但你父亲不让。

到了刘胜家,一股富足的气氛迎面而来。新盖的大门楼子,门口俩大狮子和当年张和尚家的不相上下。院子里铺了砖地,一辆新摩托车停在院子中间,晾衣服的铁丝上挂着羊肉杂碎,估计是刚炖出来准备过年喝羊汤。正屋墙上挂满红枣,墙角一堆核桃还没沤……突然想起那次回来刘胜两口子打架的凄凉场面,不由想笑。

奶奶坐在屋门口,手里端着个箩筐摘花生,脚下一堆秧子。刘胜上去一步:奶奶,这活还要你干啊,歇着吧!

奶奶笑呵呵:没事老坐着啊,一边晒太阳一边干点活也不累……

说话间看到我跟着走进来继续说:晓风弟弟回来了啊!你哥也快回来了,一年了……

说着说着奶奶就抹开眼泪。我心一酸,上前蹲到奶奶跟前:奶奶,我就是晓风啊!

奶奶抹了抹眼睛,眼泪更是止不住:“晓风,你真是我的晓风?”伸手搂着我脑袋,干瘪的下巴在我脑袋上不停哆嗦。

刘胜媳妇听见我们的声音出来:奶奶,每天盼着见,回来了哭啥啊?

奶奶松开手:我是高兴的,我是高兴的。

刘胜大呼小叫让他媳妇给我收拾出个房间,晚饭做啥做啥……随后看时间还早就对我说:走,看看咱的选矿厂去,一会儿我给刘利明打电话,另俩当年打球的兄弟在咱厂子里干活,也叫过来晚上喝酒说说打球的事情!

我愣了一下,对这个“咱”总是觉着不舒服。其实坐在院子里,选矿厂的磁选机轰鸣听得很清楚,这肯定是离村里最近的厂子发出来的声音——就是“咱的”。笑了笑随即对刘胜说:不去了,陪陪奶奶吧。对了,利明在镇上,这里谁看摊子啊?

“刘医生回来了,说住不惯镇里的房子,老是腰疼,回来住窑洞就好了。”刘胜提着个包往外走,“我很快回来啊,你不要乱跑了。”

陪着奶奶聊天,八十多岁没啥大毛病,就是老头疼出汗,每天两个止痛片都不管用,奶奶说“就是上年纪了,‘老病’!”看着奶奶满头白发,我说带她去看医生,奶奶佯装举起拐棍:你爸说了我打他,你再说去医院我打你啊,老了就该死了,不要把我拉到啥医院烧了。

不再惹她老人家生气,就说起张和尚,奶奶说他身体还行,昨天还来拿走了几个馍馍。我从包里掏出四条烟:这是省里一个朋友给他的,再来你给了他。

胡如山春风得意后没有忘记张和尚,见我总说感谢的话,烟放我家里好久了,这次回来想起来就拿上了。

随着太阳西沉,天气逐渐冷起来,把奶奶扶进屋子扶上炕,自己站在院子里看远山默默抽烟,未来怎么办一点头绪都没有,回来还是继续出去?两种想法像墙角已经干枯的豆角秧,纠缠着到死都没分开。

两个人说着话由远至近,一听就是刘胜,但另一个不知是谁。但刘胜的大嗓门跟那个人的唯唯诺诺非常明显,正猜呢,他俩进了院子。扭头看,那个人跟在刘胜后面,老老实实的,走路都很规矩,到跟前低声问候:晓风哥,你回来了?

“嗯”了一声,我上下打量了下:你是二成吧?怎么越长越抽抽了?

刘胜在旁边哈哈:监狱的饭没饿死他就不错了,还长个子?

当年那不堪的一幕似乎又在眼前,我摇摇头递过烟:出来就好了,没啥,站起来咱还是个人!

进屋发现刘胜媳妇已经摆好了方桌,凉菜也陆续往上端。奶奶已经坐在炕上吃上了,估计是吃了块牛肉,没了牙齿的嘴巴正上下费劲地嚼着。父亲给奶奶配了假牙,但她说不舒服,只用了几次就不用了。

见我们进去,奶奶咽下不知嚼了多久的牛肉,然后慈祥笑着:你们少喝点啊?晓风,给我弄几颗花生豆。

我端起盘子就要往过递,刘胜笑着拦下来:奶奶能直接吃啊?

只见他抓了一把放案板上,然后小心用擀面杖碾碎,再放到一个碗里才递过去,不由心里一热:刘胜啊,你比我这亲孙子都孝顺。

奶奶接过碗:都是亲孙子,都是。

刘胜俩孩子都在关庄镇上学,刘胜逐渐走向正规后,他父母亲也就不再生气,专心在镇里给俩孩子做饭。她老婆就专职给他做饭,经常请客吃饭的,也熟练了。

热菜上桌前,刘利明跟张学锋进来了,哥几个坐下后端起杯酒碰了下,刘胜叹口气:“洞沟五狼”总算又凑齐了……这晚上我们都喝醉了,我很纳闷二成这小子不管我们说啥脸上都无任何表情——刘胜说二成是在监狱被人打的,好像是面部神经啥玩意儿被打坏了。跟刘胜在部队养成的雷厉风行和执行力强相比,二成干啥都是磨磨蹭蹭,吃饭喝酒都比别人慢半拍,刘胜一直骂,他也不吱声自顾自。

当我掏出印有“洞沟五狼”的背心时,大家已经都喝多了,除了二成木呆呆的,剩下四个人都掉泪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刘胜给我谈了谈篮球赛的事情,他出面跟镇长说了一下,镇长同意搞个比赛,但费用要我们赞助——我打断刘胜:他小舅子还在厂里吧?

刘胜摇头:早不干了,分了一次钱后就自己出去也搞了个选矿厂。

我接着问:几个队,赞助多少?

“没多少。”刘胜满不在乎,“两千块钱,也就是买奖品。大概五六个队吧,过两天我去看看。镇里已经报县里了,据说县电视台要来弄‘别样过大年’栏目。”

我点头:咱得练练吧?好几年不摸球了,别到时候丢人了。

刘胜也点头:我想到了,你看咱村口不是有块打麦场,我下午让工人拿碾子弄平压实,再去拉一副篮球架子,熟悉几天也就可以了。

话是这么说的,但篮球场大致弄好一上场,我跟刘利明、张学锋还勉强可以,刘胜水平本就一般,二成几乎连“三大步”都不会了。

于是每天中午都要去球场,但不是缺这个就是缺那个,就我每天坚持恢复,一周后浑身上下也不疼了,逐渐找回点球感。于是天气只要暖和些,我都不知疲倦地在篮球场跑跳,好像要发泄掉什么,但又什么也发泄不出去。

母亲在我回来三天后也回村里了,要照顾奶奶,索性都住到老院的窑洞里。刘胜给搞了个大汽油桶,然后让工人拉回来一车矿洞里用废的木料,每天早晚烧一阵,再加上窑洞本来就不冷,奶奶每天都说热。

除了中午打球两三个小时,我又在院子里的枣树上吊了个沙袋,早晚拳打脚踢,简单的装肥料袋子,一周左右就打漏一个。

不知疲倦,这个腊月我每天大汗淋漓。

我们几个断断续续磨合了一阵,总算勉强可以凑一起,演练的三五套战术也马马虎虎可以实战了。

很快就是腊月二十三,一大早我正在打沙袋,刘胜跑进来回消息:六个队,初一开始早晚各一场循环。我去侦察了下另外几个村的队伍,除了镇上几个在高中打球的孩子,其他都不堪一击。

我停住击打,突然就想去杏林沟转转:你今天有事吗?

刘胜愣了一下:没啥大事,你要去哪儿?我开车送你。

我笑笑:车开上不去。就去杏林沟看看。

刘胜满口答应:我正好想去矿洞看看,安排过年放假值班,现在走?

母亲从窑洞出来听见我们说话,随即就接话:马上吃早饭,吃了再去!

摇摇头我问刘胜吃了吗,他说吃了。就回头对母亲说:我不饿,你跟奶奶先吃吧。

穿上外套,我换了双球鞋跟刘胜就向杏林沟走去。出了村刘胜突然开口问我: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很诧异:你怎么知道?

刘胜笑了:咱哥俩从穿开裆裤就在一起,你皱皱眉头我都知道你想啥。

我叹口气,沉默几分钟才开口:真没想好。回来当老师不甘心,再去省城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

刘胜掏出烟,给我递过来一根:其实我觉着省城真没意思,听人家说你在的城市有个顺口溜:交通基本靠红灯、好天基本靠刮风、税收基本靠歌厅……还有个啥基本呢?

我狠狠抽口烟:是啊,没意思,但总是放不下些啥。在省城,只要睡觉有梦,肯定是咱这里的沟沟壑壑,疯跑着,逮兔子,套山鸡,偷桃子摘杏……

刘胜收起笑脸:是啊,我在部队时候尽管也在山里,但就觉着不一样,咱这里的一草一木比哪儿都好。

抽完一根烟,我问刘胜:有钱了,你想不想当年穷的时候?

刘胜没接话,又掏出烟,我摆手,他抽出一根塞嘴里,用上一根的烟屁股点着火吸一口,然后拿着烟屁股看半天才回答:人真的很贱!不瞒兄弟,我天天想!在省城给鱼头打工的时候,经常偷偷捡客人抽剩下的烟屁股。有一次佳燕看到,我真恨不得撞死,她本就看不起我……有时候也想起从省城跑回来老婆天天闹腾,没白天没黑夜去拉矿,那走的是啥路啊?脑袋就别在裤腰带上……

我没接话,觉着很难受。本想讲讲我七块钱过一个月、还有车祸、还有很多,但就是张不开嘴,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