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出版社工作时,钟叔河正好五十岁,但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许多,时时谈论的多是有关《走向世界丛书》的话题,对晚清一些杰出的士大夫如数家珍,仿佛他是一个从历史中走出来的人物。为了编辑《走向世界丛书》,他先后浏览了三百多种晚清中国人亲历西方的记录,从中选出一百种编成这套后来颇为著名,也给钟叔河本人带来很大声誉的丛书。他在每一种书前写有一篇叙论,评介其文与人,后收成四十万字的一本专著,由中华书局出版。钱钟书先生尚破例为他写了一篇序,且于序言中说:“叔河同志的这一系列文章,中肯扎实,不仅丰富了我们的知识,而且很能引导我们提出问题。”一向以孤傲著称的钱先生此番抬举,使钟叔河有一点惶恐,说“如果把‘叔河同志的这一系列文章’,换成‘《走向世界》这一部丛书’,我倒可以大大方方表示赞同”。在这里钟先生也着实谦恭了一下子,与钱先生的抬举相呼应。这件事很有点惺惺惜惺惺的意味。要知道钟老前辈年轻气盛之时也是十分孤芳自赏的一个人。“早年在《湖南日报》社,年终评语都要说我骄傲自满,年年如此。”他回忆说。事隔多年,做过小工当过囚犯的钟叔河似乎本性难移,仍不能也不想抑制自己的傲气,于是与之共事者怎么评说他的都有。不过,有一点是需要特别说明的,只要看过他发的书稿,他的卡片盒,以及整理得有条不紊只要点名定可随手拣出的资料,那是凡人都要称道的。钟叔河自我调侃说,其实我的特长就是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把有用的挑出来,然后分门别类保管。可是我们都知道,在破烂里挑出宝贝好像更需要眼神好。
因为调离了湖南,有几年没见过钟老前辈了。可正是在这段音讯不通的时间里,每每梳理出过去的人和事来写时,都觉得写一写他大概有趣。不久前回乡省亲,抽空到他家小坐,除探访之外,自然也带了几分采访的目的。
钟叔河已从岳麓书社总编辑的位置上退下来了,独自搞了个“晚清士大夫对西洋事物之认识”的课题,同时编辑一套洋洋六百万言的《周作人文类编》。不用说,都是些须得耐心与安心才能操作的事。因听说他曾两次轻度脑血栓形成,我问起他的健康状况。他说:“还好,就是住在八楼活动太少。”我说:“你可以下去散步,旁边不就是烈士公园吗?”他说:“我最不爱傍晚时去公园散步,碰到的全是跟我一样为苟延生命锻炼身体的老年人,彼此看见就像照镜子,相互提醒日子不多了。所以我宁肯去前边看工人修路,那地方尘土飞扬乱哄哄的,但我觉得气氛比公园好得多。小时候我就爱看人做工,家里请了木匠我整天守住看。现在老了,还一样,想看别人建造点什么才开心。”他拿出书柜里一只做得十分精致方正的木工刨子,介绍说是他亲手制作的,又指着客厅墙上两米长的一幅《清明上河图》,很得意地说,这其实是一本台湾出版的挂历,他精心裱糊之后挂在这儿唬人。这些物品的制作当然与他宁愿看人修路的行为非常吻合,而且全都与他人老之将至时节的感觉和心境大相径庭。对人生三大阶段,钟叔河有他的划分法则:年轻人幻想明天,中年人注重今天,老年人靠回忆昨天生活。就他本人而言,二十六岁那年被打成“右派”,他就已经结束了幻想的时代,提前进入中年;五十岁平反改正之后,一头扎入历史的回顾与思考之中,实际上进入了老年。
回海南之后,给钟老前辈写过一封短信,交代他托付我的一件小事。他回信竟写错了我的名字。我看着那些字,觉得较之记忆中规整的钟体零乱了许多。钟老前辈到底老了,顾不上处处精致。可在信的末尾,他夸奖海南作协的信封蛮气派的,这句话又让我觉得,他还能寄审美眼光于信封一类的细枝末节,还有很高的兴致发现和享受生活。一个经磨历劫之后提前进入老年的学人,真正步入老年时,反而保持童心未泯的热情,也是件令人称奇的事情。
钟叔河预告说,《周作人文类编》将是他经手编辑的最后一套书,从此便要金盆洗手了。对周作人的学识,他极尽佩服之辞。他说:“周作人是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最早一个知识分子。”我就此请教他:士大夫与知识分子究竟区别何在?他解释说,知识分子的英文本义,是参与社会文化活动具有独立人格的思想者,而中国的士大夫,是一些依附于统治阶级的读书人,不能形成独立的阶层。他认为现代知识分子,应该是以知识自食其力,不必依附什么人而独立存在的阶层。钟叔河是否从年轻时代起,便矢志当一名名副其实的现代知识分子,为保持自身的独立人格才不幸落难的呢?纵观他的大半生经历,也许真是如此。
(原载一九九四年三月《今日名流》。收入本书时,经作者同意作了必要的修订。)
长访钟叔河
黄成勇
长沙有一位钟叔河,是出版界、读书界尽人皆知的。
钟先生隆鼻、大耳、短平头,长长的手臂和手指,指甲修剪得整齐、光滑。穿一件石磨蓝衬衣,里面是一件黑色圆领衫,看去皮肤显得更白晰。是浓重的湘音:“气色好对高血压病人不一定是好事。去年因为这个住了几个月医院。没有其他的病,那些年拉板车,当搬运工,身体不好就不行了。”闲闲的口气说沉重的往事。
“那些年”形诸文字的也只寥寥几句:“历经丧乱,夏日秋风,书剑飘零,形神俱敝。”或者“引车卖浆”,“力佣为生”。其实,苦难的历程始于一九五七年,直到一九七九年,阿·托尔斯泰所谓清水、血水、碱水都已泡过、浴过、煮过了。五十年代中期以后,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几乎大致相同,但凋零的、枯萎的、开花的、结果的,各各不同。对有些人来说,人生苦痛有时可以成为一笔巨富。钟先生如果没有经历几次劫难,包括九年牢狱之灾,当然有可能成为报纸知名编辑、著名作家,却不一定成为卓有成就的出版家、编辑家并获得韬奋出版奖,也不一定具备过人的胆略、超凡的识见而成为当今图书编辑的一个范本,说不定是一个“遵功令作文,按模式思想”的庸常之辈亦不可知。倘没有钟先生的努力,《走向世界丛书》,曾国藩、周作人的一系列著作也许会由别人出版,但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房子装修,四处零乱,我失掉了观赏藏书的机会。在唯一一间可以工作、活动,也权充书房的屋里,放着一大堆已打包的书。一个独凳上放着高把工具箱,里面装有刨子、锯子等,据说这便是他“那些年”力佣为生,自己制作的谋生工具。据说先生的夫人原是报社记者,到了平反时,已是一个五级木模工了,现在正在美国短住。我坐在一张逼仄的床上,一腿之间是他的书桌。他顺手拿起桌上一叠校样,说:“现在正忙这个,快完了。”是《周作人散文类编》,他正在校《读〈孔子集语〉》。“我喜欢干自己感兴趣的事,写点文章,编自己喜欢的书,再就是对历史有些偏爱。”
“嘟嘟”的电话,装修工人的请示,锤子声、锯子声……钟先生忙了这样忙那样,刚刚坐下意欲再说,电话又响了。我遗憾地感到又要丧失听他聊书的机会了。先生却执意赏饭。既推辞不过,又得到聆教的机会,我是乐而从之。
中间的空隙,由他女婿王君陪着去了不远的博物馆。看了那具著名的女尸和她的五脏六腑,看了置放她的巨大棺椁,闷得一身汗。出门顿觉清爽,远远便看见先生立在天心酒楼的道边。绿荫之下.闲闲散散的样子。
读过他编的《知堂谈吃》,吃的场合当然要谈到周作人。
“周作人是有远见的,‘文革’之前他就把很多手稿转移出去了,现在搜集起来,有很多困难。他的很多论点,关于妇女的,关于儿童的,现在看来也还是具有进步意义的。《周作人散文类编》出来后,你就会发现,文学的只占很小的比例。周作人首先是思想家、启蒙家。”钟先生与周作人五十年代开始通信,八十年代开始编辑周作人著作,现在的十卷本散文类编,是目前国内搜罗周著最全的文集。连知堂的亲授弟子也表示钦佩。周作人终其一生,有一些消极影响,特别是三十年代沦为汉奸,终为国人唾骂。但他在“五四”期间作为一名骁勇的战将,其功绩是不能抹杀的。五四运动在思想、文化上的启蒙作用,放到现在,仍然具有不灭的光芒。不少人(包括一些散文选家)把周作人当悠闲、闲适作家看待,实在是太片面了。也正因此,钟先生这套书便在更高的层次上具备了认识价值。几百万字的周作人著述行将问世,世人看起来好像顺理成章,又好像非钟先生莫属。不过,仅仅在几年前,对周作人著作,还有曾国藩著作的辑集出版,都给钟先生招致了麻烦。世事变化起来还是很快的。
然而,《走向世界丛书》却使先生成为学术界知名人士。丛书编辑的是清(主要是晚清)人出国笔记,近代中国人从闭关锁国到走向世界,他们的见闻、思想对当时的中国(国人目为天朝)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在中西(外)比较之中,他们终于发现了中国的相形见绌。这套书动议于一九八〇年,出版于八十年代初,从一个十分独特的领域对改革开放产生了良好的作用。版本学家李一氓、大学者钱钟书都对此举给予了高度评价。特别是丛书收在每本书前的钟先生所写的长篇叙论,具有相当高的学术价值和思想见地,充分显现了先生的深厚学力。他的狱友朱正先生曾著文说许多史籍包括这些清人出国笔记,大多是钟先生一九五七年以后读的,即使是后来劳改,也是只要有机会就读书,“他是抱着使自己弄清楚一些问题的目的而读书、而思想的。在广泛的阅读中,他越来越把兴趣集中于历史,特别是近代史方面,这反映了他对祖国命运的忧思”。几个月前,我得到先生赐赠,有了这套丛书的叙论集《从东方到西方》,是十分考究的精装本。他说:“这本书是出版社赔钱出的。在这之前,中华书局出过一本《走向世界》,可以说是这一本的姊妹篇。”
钟先生对烹调也是十分在行的。这使人想起出版界关于图书装帧的一个说法:“北有范用,南有钟叔河。”范用先生刚好也是喜欢此道的。装帧比之烹调,犹如美味佳肴的色和形,钟先生的著作和编著装帧都以朴素淡雅取胜。而校勘之细,注释之精,少有人及。最近他为海南出版社主编的一套“父亲看了儿子还要看”的书,叫“人人袖珍文库”,第一辑二十种,从《三国演义》《红楼梦》到唐诗、宋词、元曲,到《曾国藩家书》,到《呼啸山庄》等。一律四十八开本,精编精校精印,我已得着一本样书,光看样书也是很舒服的。
从烹调说到吃的环境,先生说这家酒楼菜过得去,但主要是空气好,能看得远。他挪开椅子示意我往外看,我一侧目,果然看见长长的林荫大道和远远的蓝蓝的天。
(一九九四年八月六日《十堰青年报》)
学人之缘
马力
癸酉之夏,钟叔河先生为编一套书,来京查阅相关资料,住翠明庄。我们见过面。出门,我给张中行先生去电话,告以钟先生到京事。这样做,是此前我知道他们二位曾有过往,大约也只是纸笔之缘,能见一面,最好。像是在第二天上午,钟先生打来电话,说已和张先生联系过,定好,这就去见他,从翠明庄到沙滩,不远,想走着去,希望我也能同往。我,一是忙于看稿,二是也不愿相扰,就客气地推谢了。后来知道,他们不只见了面,还吃了晚饭。晤谈之情,虽未见,却不难想象是颇如意的。根据是从张先生不多日后写的那篇《书呆子一路》(收入《负暄三话》时,易名为《钟叔河》)中获得的,几乎是专为钟氏其人绘形传神了。据此,不妨想见钟先生平日里的声音笑貌了。他们的相见,可谓半面之旧,张先生事后的成文,却很快。凭一时之思或者倚马千言之功?细想,是,又不尽然。原因,更深的,还应该来于相印之心。看经历,在读书和写作之外,两位常年所操劳的,都是编辑和出版,身务同业,心就不能不怀有同感。引古典,是《尚书》中的成句:“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这种情,如涓涓之水,流淌于文章字句间。像上来这一段:
“钟叔河先生住湖之南,我住河之北,相距弱水三千,只今年夏他北来,住东华门外翠明庄十许日,我们在我的城内住处景山之左见一面,招待他一顿晚饭。他著作等身,如果连编印的也算在内,就要‘超’身,可是我手头只有两种。其一是周作人、丰子恺《儿童杂事诗图笺释》,是掏自己腰包买的,其二是《书前书后》,是他北来过访时当面送的。见一面,相聚不过三四个钟头,即使是长舌妇,又能谈多少?总之是很想多了解而了解并不多。可是我仍然想写他,是因为,即使只根据皮毛,也觉得很多方面,都不是一般人所能及;或者退到家门之内,专打自己的小算盘,与我臭味相投。所以,也曾沉吟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写。”
这段话,虽只是开场白,却耐咀嚼,犹似杜少陵《春日忆李白》中“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