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众说钟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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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温和的意义(7)

说实话,当初我买这部书时,看到书中有不少校勘记,以为是非常好的,为其他文集所少见(当然,此前岳麓书社编印的周作人各集子,已经加了校勘记,《类编》的校勘未必都是该编者亲自做的),因此,最早我的看法也与顾先生相似。然而,有一天我翻看到《类编》卷十《八十心情》中的《先母行述》一文的校勘记,却大为惊奇了。这篇周作人作于汉奸期间的文中有这样的句子:

先母……今年二月因肺炎转而为心脏衰弱,势甚危殆。以笹间医师之力,始转危为安。作人①当赴首都②,见先母饮食如常,乃禀命出发,……

文末的校勘记则写道:“①②以下共阙去十余字。”最初我想:难道周氏的文章已经如出土上古文书那样残缺不全了?但从“阙去”一语看,似是动词,似是编者有意为之。于是我便去寻找原文。原来,在上引“①”后“阙去”的是:“蒙国民政府选任为委员”;在“②”后“阙去”的是:“谒主席”!各位读者,明白此中的奥妙了吧?这里说的“国民政府”,不在当时的重庆,而是在南京的汪伪集团;那么,所拜谒的“主席”是谁,就不用说了。这里到底是作了“校勘”,还是掩盖或删改?世界上有这样的“校勘”吗?而这“十余字”被“阙去”后,周氏的“禀命”便没有了着落,不知情者只能以为周氏禀的是母命,这真有损于她老人家!要是再过若干年,有人以“调查”或“回忆”的方法,再说周氏乃禀“北平中共地下组织”之命去干什么之类,岂不更得热闹一番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文坛,就曾有人闹过制造“周氏落水当汉奸乃奉中共北平地下组织之意”的谣言的丑闻!)

还有一回,我在某篇文章中看到引用周作人写于汉奸期间的另一篇文章《新中国文学复兴之途径》中的话:“新中国文学复兴之途径没有第二条,这与新中国之复兴走的是同一条路。……用最近通行的话来说,即是复兴中国,保卫东亚……”中国沦陷于日本的铁蹄之下,遍地哀鸿,在周氏话语中就叫“新中国之复兴”。我很想看看在道道地地的日伪政治军事口号“保卫东亚”后面周氏又写了点什么,于是便翻阅《类编》,在卷三找到了该文,令我再次惊愕的是,书中却没有“保卫东亚”四字,而且,在“校勘记”中索性连“以下阙去××字”的话也没有了!

这样一来,编者在每册书前都强调的该书“文章均保持完整,绝不割裂删节”,“文章均尽可能作了校勘,……由编者校改之处,则一律注明……以明责任”云云,岂不成了谎话?

该书号称是“周作人散文分类全编”,但其实并不全。当然,世上全集都难免有遗漏的篇什,也不能说本书编者未下搜集的功夫。例如,连周作人从未发表过的与其兄悍然绝交的那张笺条,也被编者加上个“与鲁迅绝交书”的题目,收入了卷十中。还有周氏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一九六五年四月八日等天的日记,也被编者特地辑录出来,算作“散文”,收入书中。但是,我发现周氏汉奸期间有好些妙文却未收入。编者在《凡例》中说,书中所收包括演说词、应用文等,但又巧妙地添上一句:“公务性质的文字和讲辞不收。”这样,周氏在汉奸时期公开发表的《关于华北教育》的广播讲辞(内容歌颂“友邦之协助”,鼓吹“以建设东亚新秩序为目标”),在大汉奸汤尔和追悼会上的致词等等,还有《治安强化运动与教育之关系》《日美英战争的意义与青年的责任》《东亚解放之证明》等等大作,便大概都以带有所谓“公务性质”而割爱了。然而,周氏当年还有《汪精卫先生庚戌蒙难实录序》《汤尔和先生序》等文章,都谈不上“公务文字”,而是公开发表的正经、标准的序文,而且有的在《类编》之前已经被一些周氏“集外文”文集收入了,《类编》为什么不收呢?这岂不成了“周作人热”中的憾事?看来,这大概是因为编者意识到这类妙文实在有损于周氏的“形象”,所以有意不收了吧?

因此,如果要说校勘周作人文的工作,卑之无甚高论,他认为须补充一句话:首先必须实事求是,不能动这样的手脚来掩饰和美化周作人。

(二〇〇四年七月二十一日《中华读书报》)

《周作人散文全集》琐谈

止庵

将近二十年前,我读一本关于周作人的书,见书末所列“参考书(篇)目”,第一项是“周作人全部著作”,颇感讶异。时至今日,那些确实散失的不算,周氏保存下来的著作——或者退一步讲,他的散文——我们仍然很难一下子全部读到,因为有些尚未发表,有些虽刊载过,当时的报刊却遍寻不着。最近面世的《周作人散文全集》,虽然比以往的周氏各种“集”都“全”,但也只是相对而言。

周作人遗著分“集内”“集外”两部分。前者即所谓“自编文集”,包括周氏身后陆续印行的《知堂回想录》《老虎桥杂诗》《木片集》和《近代欧洲文学史》;末一种发现较晚,我经手的那套《周作人自编文集》未及收入。后者则有陈子善编《知堂集外文:亦报随笔》(一九八八年)、《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后》(一九八八年)和陈子善、张铁荣编《周作人集外文》(一九九五年)。其后钟叔河所编《周作人文类编》(一九九八年),对“集外”部分有所补充;“集内”部分则囊括“自编文集”中除《欧洲文学史》《近代欧洲文学史》《过去的生命》《中国新文学的源流》《老虎桥杂诗》《鲁迅的故家》《鲁迅小说里的人物》《鲁迅的青年时代》和《知堂回想录》之外的各种,以及译文集《冥土旅行》。《周作人散文全集》与《周作人文类编》相比,除编法不同外,“集外”部分新有补充,“集内”部分则多收《中国新文学的源流》《鲁迅的故家》《鲁迅小说里的人物》《鲁迅的青年时代》和《知堂回想录》五种,再加上《如梦记》《希腊女诗人萨波》两种译作。

《周作人散文全集》“集外”部分的补充,应该看作从上述三种《集外文》到《周作人文类编》“辑佚”工作的继续。举个例子:据周作人日记,一九六二至一九六四年间,他共著译文章八十余篇,寄到香港,当地报纸只发表了一半左右,余稿中的一部分,《周作人散文全集》第十四卷特辟作一辑。编者云:“从《敝帚自珍》至《诗与真实》二十一篇,是周作人最后的作品,寄往海外,未及刊布,他便去世了。现据鲍耀明、罗孚两先生提供的手稿复印件收录,统称‘存稿’。”这批文章未见于《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后》;以后陈子善编《如梦记》(一九九七年),选取了其中四篇;全部二十一篇,均收进《周作人文类编》,但散在各卷;《周作人散文全集》则归并一处。不过这未必是周氏“最后的作品”。对照日记,至少可以确定其中几篇的写作时间。如:一九六二年五月三十日,“上午……试译野间宏小文,下午二时了,共约二千字”。即《收集佛教书》。一九六三年三月十七日,“下午译青木小文”。三月十八日,“下午少译小文”。三月十九日,“下午……译小文颇多”。三月二十日,“上午托丰一寄罗承勋稿件。……译小文”。三月二十一日,“下午……译青木小文了,即寄予罗君”。即《肴核》《鱼鲙》。三月二十三日,“上午……译山路闲古小文《普茶料理》,成其大半,晚□译了,共二千七百字”。三月二十五日,“上午托丰一寄……罗承勋稿件”。五月八日,“上午作小文,关于驮果子者。……下午写文了,即寄予罗承勋”。即《陆奥地方的粗点心》。八月十三日,“下午又另写《果子与茶食》,未了”。八月十四日,“上午……续写小文,至下午了”。八月十五日,“上午丰一为寄承勋信并稿件”。十月二日,“译《妓女对话》一篇为小文,即抄了”。十月三日,“上午寄潘际坰稿件”。即《希腊小喜剧》。一九六四年四月十三日,“上午写小文,至下午了。系记木村义乔者,其人盖《缀方教室》著者丰田正子师也,因加太文乃始知之”。四月十四日,“上午为寄潘际坰稿件”。即《无名的先觉》。日记提到的“推重汉字的旧论”“说缀方教室的事”“关于添田哑蝉坊之演歌者”“说日本一月中年中行事”等文章,或已亡佚。

《周作人散文全集》新收录的“集外文”,第一卷有《民族之解散》《个性之教育》《共和国之盛衰》《论社会教育宜先申禁制》《国民之自觉》《征求旧书》,第五卷有《从小乘戒到大乘戒》(松本文三郎作),第六卷有《指鬘故事的进化》(松本文三郎作),第八卷有《〈樱花国歌话〉小序》《〈枝巢四述〉序》,第九卷有《闲话并耕》,第十二卷有《〈在奥利斯的伊菲革涅亚〉译者序》、《欧里庇得斯传略》(残稿)、《十山笔谈》、《忒修斯的故事》,第十三卷有《〈绍兴儿歌集〉小引》《〈希腊神话〉引言》,第十四卷有《赫剌克勒斯的故事》,等等,另外还增添了一些书信、题跋。陈子善、钟叔河诸位多年搜求后,还能补充这些,已很不易。尽管还有遗漏,譬如《龙是什么》(未发表)、《〈圆目巨人〉引言》(辛蒙兹与廷柏雷克作)、《俄底修斯与波吕菲摩斯》(佛雷仄作)、《〈在奥利斯的伊菲革涅亚〉编者引言》(赫德作)(以上三篇在《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中)、《“东亚文化协议会”为何物?》(载一九九九年《文史资料选辑》总第一百三十五辑)等。又,周氏一九六六年二月十日致徐訏信(载一九六八年一月香港《笔端》第一期)相当重要,《周作人散文全集》既涵盖书信,亦应收入。

话说至此,涉及《周作人散文全集》的体例。卷首“编辑说明”讲“本集所收周作人散文作品”,又讲所收译文、书信、日记等“都严格限制在‘散文’范围之内”,也许应该对“散文”做一界定。查《现代汉语词典》,“散文”或指不讲究韵律的文章(区别于“韵文”);或指除诗歌、戏剧、小说外的文学作品,包括杂文、随笔、特写等。以后者论,《周作人散文全集》掺杂有小说,如《好花枝》《女猎人》《老什诺思》《闺情》《同命》《江村夜话》(以上第一卷),《Vita Sexualis》(第五卷)等;有戏剧,如《希腊拟曲二首》(第一卷),《乡间的老鼠和京都的老鼠》《乡鼠与城鼠》《老鼠的会议》(以上第三卷);还有诗歌,如《古诗今译》(第一卷)、《波特莱耳散文小诗》(第二卷)等,第二卷中《小河》一篇,更给改了面目:“这篇无韵的散文诗未收入自编散文集,而收入了诗集《过去的生命》,有的句子本没有分行,这次则只分节,不分行。”作者原来明明讲过“现在却一行一行的分写了”。复以前者论,不讲究韵律的文章收录得又不齐全。

另一方面,既然收入《希腊神话诸神世系》(第九卷),何以不收录整本《希腊神话》;既然收入《冥土旅行》(第二卷)、《论居丧》(第五卷)、《宙斯被盘问》(第十四卷),何以不收录整本《路吉阿诺斯对话集》呢?或者说此集只取单篇,不取专书,但是《如梦记》《希腊女诗人萨波》却又全本俱在。而且,既然收入《希腊女诗人萨波》,也可收录《希腊的神与英雄》,乃至《枕草子》《古事记》。同样,既然收入《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也可收录《欧洲文学史》《近代欧洲文学史》。

《周作人散文全集》系编年体,较之《周作人文类编》,读来方便许多。然“编辑说明”所云“均依写作(始刊)时间顺序”,亦有不易擘画处:一篇文章“写作”与“始刊”容有时差,可能不在一年,甚至相差更远,假如两种时间都明确,首选何者,全书似乎应该一律。

此外个别文章系年或可商榷。如第八卷,《致周黎庵》一篇,作者只署“五月廿七日”,编者标“一九四〇年五月二十七日作”,然看此信内容:“鄙人此一年来唯以翻译为业,希腊神话已写有二十余万字,大约至秋间可以毕事矣。以后拟再译别的希腊作品,赫洛陀多斯怕太多,故暂定选取路吉亚诺斯也。下学年功课,只有燕大友人为接洽,大约可有四小时,不能当作生计,但有此则可以算不是失业而已。鄙人个人行止所可以奉告者仅此,《大阪每日》所载不知何事……”,可断定写于一九三八年。

第九卷,《小说的回忆》标“一九四五年四月作”,《报纸的盛衰》标“一九四五年五月作”,前一文引用作者自己写于南京狱中的诗,后一文提到金圆券,肯定不是一九四五年的作品。又《孔融的故事》标“一九四五年三月作”,也缺乏依据。此文一九四九年二月载《好文章》第四集,署名“孟开舟”,与《周作人散文全集》系于一九四九年的《希腊运粮记》《谈胡俗》刊于同一期。以上三篇曾编进《知堂乙酉文编》一书。我从前写《乙酉文编考》,谈过此书中混有乙酉即一九四五年之后所作。

第十二卷,《关于伊索寓言》编者注:“本文当完成于校阅校样之时,即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并未另行署名,显系为译本出版而作,但当时却未能用上。”据周作人日记,一九五〇年五月十一日,“写《关于伊索寓言》一文未了”。五月十二日,“下午写前文了,约二千七百字”。查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五五年二月第一版《伊索寓言》,收有“附录 关于伊索寓言”,署名周启明。

第十四卷,《关于清少纳言》标“一九六五年十月作”,据周作人日记,一九六一年一月十三日,“上午写《关于清少纳言》小文”。

《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的系年,亦稍可议。先来抄录周氏相关日记:一九三二年二月二十五日,“下午三时应兼士之约,往辅仁大学讲演,五时了,即返”。三月三日,“下午三时往辅仁讲演,五时回”。三月十日,“下午三时往辅仁讲演第三次,五时返”。三月十七日,“三时往辅仁讲演第四次”。三月三十一日,“下午三时往辅仁大学第五次讲演”。四月十四日,“下午往辅仁第六次讲演”。四月二十一日,“下午三时往辅仁讲演第七次”。四月二十八日,“下午往辅仁大学讲演第八次”。六月十七日,“下午为邓恭三君校阅辅仁讲演,即为送交静农转交”。七月十七日,“上午邓恭三君来访,留下讲演稿一册”。七月二十四日,“重校讲稿了”。七月二十五日,“以讲稿送交慧修”。周氏共讲八次,邓恭三(即邓广铭)所整理的笔记厘为五讲。编者将五讲分别系于该年二月二十五日、三月三日、三月十日、三月十七日和三月三十一日,如此则不知后来三次讲什么了。

近年来周作人研究的某些成果,惜未为编者所采用。周作人一九〇四年和一九〇五年日记中用过别号“顽石”,以后又在《知堂回想录·我的笔名》中提及此事。一九一〇年至一九一一年《绍兴公报》上有署名“顽石”的一批文章,《周作人集外文》《周作人文类编》皆予收录,现又编进《周作人散文全集》第一卷。然而汪成法《周作人“顽石”笔名考辨》一文(载《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二〇〇七年第一期),已考证《绍兴公报》的作者“顽石”并非周氏。

第八卷有《新光抄》一辑,编者注:“自本篇至《流寇与女祸》凡十篇,皆一九四〇年所作,陆续刊于《新光》杂志,多谈妇女问题,收入《药堂杂文》集时单独作为‘第二分’。《新光》未得见,现据《药堂杂文》,由编者推定写作月份,并援《明珠抄》之例称为《新光抄》。”其实谢其章《〈新光〉杂志中的周作人文章》一文(载《鲁迅研究月刊》二〇〇六年第四期),已列出《新光》杂志所载周氏各篇文章的具体时间和期号。据此可知,编者推定的写作月份以及“新光抄”这名目似不确当。

(二〇〇九年七月五日《东方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