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书封里的勒口上,印有《书人文丛·序跋小系》的“全目”,开列的是十二位作者的大名,他们是:施蛰存,黄裳,夏志清,舒芜,姜德明,钟叔河,隐地,董桥,陈子善,陈平原,王稼句,徐雁。这一本上惟独叔河的名字印成白色以别于其余十一人的黑色。我此刻刚见到叔河的一本,但不会只仅印出此种的,我已从《开卷》第四卷第一期第十一页上读到《〈董桥序跋〉小序》了。这篇〈小序〉不足三百字,叔河书前的《小引》乃逾一千六百字。拟想全书的厚薄,图版的多寡,亦必大有不同,如能另取几种查比一下它们的定价,或能稍解其中的奥妙。
对了,我与其死守一本书冥想,何如跑到图书大厦去实地比对—番,叔河信中未曾列举的“错字不少”,我试从这一点上开始琢磨吧。
不过我还想坚持,虽有差错,无碍“精致”。人有知非之年,怎能“精致”就应无当正之误?“微瑕”依旧是美玉啊。
(二〇〇三年六月《书友》)
“短者,长之反”
钟叔河先生选出一百九十篇古文,分为二十个单元,编成一本《念楼学短》。因为入选的都是短文章,除掉百零一字、百零二字各一篇外,其余皆不超过百字。短文章光是扫净空话、套话还不够,还要像常常所说的辞简意赅、语短情长、片言折狱、一字为师那般精彩突出方成。真太难了。不得已稍作让步,此书《自序》之一遂称“写得短当然不等于写得好,但即使写不好,也宁可短一些”。这是把“短”当作写文章的第一要义提出来了,能否树为通则,令天下执笔者无不信从,殊难断言。盖缘卖文章乃计字论值,越短也就越贱,为稻粱谋,则惟有安于喝薄粥了。
但倘若你是买方,你是负有批改窗课任务的教书匠;或者你是见缝插针,即使捧着饭碗靠着餐桌依旧摊开大卷小本甘心侧了脑袋咀嚼的读书人,可能会拥护钟先生的吧?此所以《念楼学短》幸得面世欤。然而印数终究还是少了些,第一版只能印到五千册。
这被钟先生选入的一百九十篇古文,印在书中,每篇一页,停停当当,款式宛似善本书影,所占都是单页码。相并的双页码即为针对此篇选文的“念楼读”和“念楼曰”,是叔河自写其“学短”。果真名下无虚,双页码上排印得行齐字满,不漏不溢,刚好一纸完篇。想见其下笔落墨之际,精打细算,版面乃能安排得如此匀称!封面的底色,我问了女儿才知道,叫作“铁锈红”,左右侧印了黑边沿。居中是手写体四字书名,墨色如漆,微微闪光。下端有宋体字的作者署名。这个设计看去十分简单,却又美轮美奂。书中找不到题签者署名,那字体却又十分熟识,准是叔河自集其所笃好者加以妥帖安排而就,入手爱不忍释。
我是“钟派”,也喜欢短篇;却又是“初学”,未能入门。想说些对此书的仁山智水之情,絮叨不已,却什么也没能讲清楚,而竟已写了八百字!不禁大惊失色,赶紧搁笔。
(二〇〇三年三月七日《文汇读书周报》)
读《念楼学短》
于晓明
少时吃菜,只拣菜叶,不吃菜根,如今却只喜欢菜根。这也正应了那句俗语:“布衣暖,菜根香,读书滋味长。”这平淡的滋味,如今在读钟叔河的《念楼学短》时,也略尝一二。
钟先生的“学其短”,曾陆续在《新闻出版报》《出版广角》《文汇报》《文汇读书周报》等报刊上见到,在《书屋》中也有“念楼小抄”专栏,每篇文章都分为四部分:原文、简注、念楼读、念楼曰。
书中所录清人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秋果”一节,短而有情致:“七月下旬,则枣实垂红,葡萄缀紫,担负者往往同卖,秋声入耳,音韵凄凉,抑郁多愁者不禁有岁时之感矣。”
其“念楼读”亦是一篇白话佳文,不亚原文:“七月秋风起,枣树上挂的果渐渐变红,架上的葡萄也越来越现紫了。到月底这两样便开始上市,在水果摊子上总挨在一起,紫紫红红,十分好看。小贩们叫卖吆喝声,本是市声中热闹的分子,可是在秋风中听起来,不知怎的却似乎带着一点凄凉。尤其在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它会使你想起,一年容易,又是秋天了。”
读其所录明张大复《此坐》篇小注,言“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一语,出自北宋唐庚《醉眠》诗:“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世味门常掩,时光簟已便。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筌。”
读清王士禛《招隐寺政见中记》一文,恍如亲历,与秋村、炎阳夏游之境如在眼前。其文曰:“昔人言招隐山清水秀,烟霞涧毛皆不凡。予以庚子仲冬月,同昆仑子来游。红叶满山,石骨刻露,泉流萧瑟。登玉蕊亭上,远眺江影,惝恍久之。”
“念楼读”曰:“听人说招隐寺风景好,山水林泉都不俗,心中早就向往这个地方了。顺治十七年十一月间,终于同友人来作小游。一见这满林的红叶,瘦露的山岩,清冷的泉涧,胸间万虑顿消。不知不觉,我的整个身心,便被这幽旷的情境同化了。登上玉蕊亭,遥望江水苍茫,归帆倦鸟,一种说不出的惆怅无端地袭上心头,使得我久久不能离去。”
所录苏轼《答毛泽民》一文曰:“某启,寄示奇茗,极精而丰,南来未始得也。亦时复有山僧逸民,可与同赏,此外但缄而藏之尔。佩荷厚意,永以为好。”
“念楼曰”云:“知堂《五老小简》文极赏此篇,称其‘随手写来,并不做作,而文情俱胜,正恰到好处’。以为孙卢方赵诸人俱不能及。题《尺牍奇赏》时又云:‘尺牍唯苏黄二公最佳,自然大雅。’
“‘自然大雅’和‘并不做作’,就是一个意思。其反面即是梳妆打扮,装模作样,这本是一切文章的大忌,尺牍乃私人之间的通信,不是写给大众看的,当然更怕这样。能够用简简单单几句话,把自己的意思或情愫朴素地传达给对方,那就很好的。”
苏黄的文章和风度,我辈万万学不来。但在满“网”信箱、满台作秀的环境中,找几篇他们的尺牍来看看也好。
在所录郑燮《笔榜》一文的“念楼曰”中,引有民国郭守庐的卖文小启后二节,颇似元曲小令,貌似取笑,实为讽世。今录其全文如下:
大不能为盗为寇,小不能为窃为偷。士生今世,本来命里该休。发甚穷愁,想出风头。
笔不会挑是拨非,口不会称王道霸。闲空文章,自问也难值价。摆甚臭架,招人笑骂。
妻不会卖乖鬻俏,子不会得势拿权。一支秃笔,与我生命相连。没甚新鲜,为的金钱。
当不上旧式名流,交不上时髦政客。没字招牌,哪里有人认得。管甚黑白,出张润格。
附:《茶歇集·四月日记》所收题记三则:
《钟叔河序跋》(东南大学出版社二○○三年版),题跋曰:“青灯有味似儿时,放翁句录呈晓明先生雅鉴。钟叔河甲申闰月”;《书前书后》(海南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题跋曰:“此书印于十二年前,晓明先生不予弃置,远道寄来嘱写数字,为可感也。甲申闰月钟叔河”;《念楼集》(安徽教育出版社二〇〇三年版),题跋曰:“余职业编辑,作文只是业余偶一为之。二十年来仅有偶然、念楼二集而已。晓明先生从山东寄来,令写题记,唯有惭愧,何敢复喋喋耶。甲申仲春钟叔河。”
(二〇〇四年七月《茶歇集》初版)
《念楼集》《学其短》编后记
唐元明
钟叔河先生曾以视野特出、洋洋大观的《走向世界丛书》及其精妙的叙论(后结集为《走向世界——近代中国知识分子考察西方的历史》一书),赢得学术界包括钱钟书、李一氓等大家的广泛赞誉,同时他又以独特的眼光、过人的功夫,主持编辑出版《周作人选集》《凤凰丛书》《明清小品选刊》《现代作家序跋集》《曾国藩全集》等文化品位甚高的图书而为书界示范,并荣膺韬奋出版奖。此后,他复以文章名世,《书前书后》《钟叔河散文》《儿童杂事诗笺释》《偶然集》等思想与文采兼胜的佳作络绎而出,为读者所悦赏、所称道。其中,《念楼集》《学其短》两部品类有异而皆属隽永的文集,因笔者忝任责编之缘,亲承謦欬,频奉手泽,沐浴文气,领教作风,别有一番心灵的感动、精神的提升。
一
钟先生“出道”颇早,在新中国曙光初照之时即供职于《新湖南报》社(社长为李锐),彼时可谓满腔热忱、议论风生、“誓为人民鼓与呼”。然而,“错就错在有思想”且耿介直言,因而他于一九五七年乃深陷“反右”之网,困厄几近三十载。也许正是由于长时期的“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转使他志愈坚、思愈深、情愈炽。因此,当他从苦难牢笼中挣脱出来后,即以凛然的风骨、卓异的胆识,精心“为人作嫁”,惠泽学林;同时写出一篇篇真情弥满、别具识见、简劲味永的道德文章。《从东方到西方》中那些系统论述中国近代有先知先觉思想的知识分子的长篇宏论,视域恢阔,史论兼擅,笔力雄肆,自不必说;即其长短不拘、随篇陈义、温火相济的“散淡之文”,亦足见其思想锋芒、性情所钟、文心蕴蓄。
《念楼集》最是明证。该书精选作者近十年来新撰的文章一百零四篇,内容涉及地域文化、近现代人物品藻、佳什赏鉴、出版之道等,凡此种种,莫不以见广识深、文笔练达而出彩。如《沿着岷江走》一文,由“江”“河”溯往谈起,揭示岷山是“江”的发源地,岷江乃“江”的源头;由“蜀江水碧蜀山青”养沃的成都平原,感念起秦太守李冰父子的不朽之功;进而感慨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正是这样的秀水和沃土,才养成了先秦时三星堆的艺师、秦朝都江堰的工役、汉时司马相如、卓文君这双才子佳人、三国时诸葛丞相北伐南征的将士、大唐李白和杜甫这对照亮千古诗坛的双子星、宋时眉山的“一门父子三词客”。且地灵与人杰往往交相辉映、互为辅翼,遂使物力与人文各臻其美。因之在敬畏人的创造力的同时,更叹服逝者如斯的时间之力——“只有时间才能改变一切,石头,历史,还有伟大而渺小的人类”。
《看成都》一文,由清末蓉城名士赵熙手书的“诗婢家”小小匾额,引发出陈三立、陈衍等著名清流结社吟诗、讥刺庆亲王和贝子载振父子的荒唐事,以及“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方尖碑等洒满血泪、浸润风流的种种故实,慨叹昔日羁留此地的杜子美,在“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时,尚写得出“风含翠筱娟娟净,雨浥红蕖冉冉香”这样的清词丽句,而今耳目所接,多为俗媚和喧嚣,醇厚古风、文化脉息何其微弱!接下来的几节“公菜馆”“祖龙居”“读竹苑”,续写老成都的名物胜景、流风余韵,笔端盈情,如数家珍,令人低回。
对于百余年来无数人服膺(包括毛、蒋等大人物)的乡贤曾文正公,钟叔河先生自然颇感兴趣、关注已久、富有见地。他濡染曾氏自是早年,然于一九八〇年倡议新编《曾国藩全集》,以及后来亲自编注《曾国藩教子书》《曾国藩往来家书全编》等,频频触发,迭有所感。如《曾家的“两地书”》,细致剖析文正公悉心教导弟国荃、子纪泽纪鸿,如何历练意志性情、领兵御人、读书作文乃至家庭琐事等,都语重心长、切实明示,这样的心性气度何其了得。钟先生遂写道:“有人奇怪,曾国藩以‘秀才肩半壁东南’,统大军与洪杨决战时,何以还有工夫写家信指示‘报(曝)笋’‘椿麸子’的做法。殊不知治平之道正以致知格物为基,通晓人情洞明世事才能办大事……若宋徽宗智商非不高,但做道君皇帝专谈玄言妙道,连虱婆子都不认得(到五国城后曾对旧臣说,‘朕身上生虫,形如琵琶’),兵临城下只能当俘虏,青衣行酒时便连求生的本领也没有了。”
正如美籍华人学者夏志清凭其识见独到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挖掘”和“发现”了沈从文、张爱玲、钱钟书的文学成就一样,钟先生异曲同工地于新时期“揭扬”了周作人的文学劳绩,并在胡乔木、楼适夷等时贤的支持下,率先推出了作者生前编定的几乎所有单行本以及未刊稿、序跋集、书话集等。他在《周诗丰画写儿童》《蝙蝠的不幸》《内丹还是普洱茶》等文中,毫不掩饰对周文的喜爱,如他复引一九六三年写给周氏的信说:“先生的文章之美,固然对我具有无上的吸力,但还不是使我最爱读它们的原因。我一直以为,先生的文章的真价值首先在于,它们所反映出来的一种态度,乃是上下数千年中国读书人最难得的态度,那就是诚实的态度……无论是早期慷慨激昂的《碰伤》《死法》诸文,后来可深长思的《家训》《试帖》各论,甚至就是众口纷纭或誉为平淡冲和或詈为‘自甘凉血’的《茶食》《野菜》那些小品,在我看来全都一样,都是蔼然仁者之言。先生对于我们这五千年古国,几十兆人民,芸芸众生,妇人小子,眷念是深沉的,忧愤是强烈的,病根是看得清的,药方也是开得对的。”几十年风雨过后,他依旧坚定地认为,“人归人,文归文”,作为“五四”新文学的“重镇”之一,知堂的文章之美不输乃兄,尤有胜者。而钟先生的一些文章,无论题材还是风格,皆有周氏印痕,如《黄鸭叫》《旧时花价》《书房随想》《辞年》《汉口竹枝词》《西青散记》《上贡和还愿》《忆妓与忆民》等,不论故土风物、民俗市情,还是流年人物、书香心境,皆娓娓道来,博雅蕴藉,令人回想往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