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众说钟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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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现代读书人的胸襟与眼界(10)

诗好,自注也好,自注末一句引胡寿颐诗题并辨其误,是一九六六年最后写定本所增,以前的文本无之,这一句也增得好。这首诗配的画是我最喜欢的:画中乌云盖天,斜风急雨,风柳飘摇,右下方现屋一角,两个吃惊的小脸从窗内向外窥望,张着嘴正在相问着什么,真是越看越有味。此诗,此注,此画,可谓结合得最典型了。此外如甲之一《新年》,画清朝服装的小男孩,向大人磕头拜年时之“小辫朝天红线扎,分明一只小荸荠”;甲之六《上学》,画“关进书房耐寂寥”;甲之十一《后园》,画“底事今朝小便长”;甲之十二《立夏》,画立夏日用杠秤来秤小孩体重;乙之十二《陆放翁》,画小儿画窗涴壁,其父笑嘻嘻地袖手旁观;丙之九《水牛儿》,画五个小孩挤在桌边看桌上的几只蜗牛,都充分画出了诗中的视觉形象。

原诗有的视觉形象过于微细,不是漫画所能画出的,画家就得苦心斟酌一番。例如甲之二十的苍蝇,甲之二一的驼背白菱角,乙之三的李子,乙之八的钓钩,丙之十二的绿官,丙之二二的夜糖,这些都太小,即使画出来也不过成了动植物标本画之类,没有什么意思;丰子恺配的漫画就不追求这些微物之形似,而着重画了捉苍蝇的儿童,卖菱角和卖夜糖的小贩与想买要买的儿童,等等,总之是突出了人物,着重表现了儿童生活。还有的原诗重在光影与色彩,亦非黑白两色的漫画所能画,例如丙之十九《果饵》云:

荸荠甘蔗一筐盛,梅子樱桃赤间青。

更有杨梅夸紫艳,输它娇美水红菱。

倘若照着诗来画,只有彩色静物写生才画得出,即使那样画出了,仍与“儿童杂事”无关。丰子恺干脆抛开了原诗,另外找了谁的两句诗“樱桃豌豆分儿女,草草春风又一年”来画,与原诗若即若离,这就是苦心经营之一例。至于原诗所咏偏重嗅觉、味觉、听觉、幻觉、语言等方面者,画起来更得苦心找出转化为视觉形象的窍门,兹不一一列举。丙之十六《姑恶鸟》诗云:

姑恶飞鸣绕暮烟,春宵凄寂不成眠。

童心不识欢情薄,听到啼声总可怜。

诗末自注云:

越系水乡,多姑恶鸟,夜中闻啼声甚凄婉。东风恶,欢情薄,见陆放翁钗头凤词。

这也是好诗好注,但所咏的是听觉和听者的感受,而且那啼声本来有着悲哀的典故,儿童虽不知那典故,听起来仍觉悲哀,这实在难画。丰子恺只好撇开儿童,单画“姑恶飞鸣绕暮烟”,画中树下有三个青年媳妇用竹耙在扒取地上的草叶,树间有鸟飞,一个青年媳妇停扒伸直了腰,怅然谛听,另外两个仍弯腰在扒着,眉目间亦似心事沉沉,以寓青年媳妇们听到“姑恶”的啼声时,特别触动心事之意。这可以算是配画者煞费苦心的最典型的例子。这不能说已经完全表达了原诗的情与意,但恐怕再也难以想出更好的画法。反正各种艺术各有所长,亦各有局限,就着诗来配上画,原与独立作画不同,我们只须记住这里的画本来是要配着诗来看的,也不必强求其所不能了。

钟叔河的笺释,用了很大的功夫。他在《笺释后记》里说:“以旧时读书人的眼光看,这些‘笔画代口耳’的牛山体诗实在也无须作注。但这些诗所咏者不外岁时、名物、儿童游戏,一句话叫作民间风俗,又都是清末戊戌前后即距今百年以前的,从民俗学和文化史的意义来说,就成为有价值的资料了,对研究儿童教育和儿童文学者也是一样。周作人自己在《儿童诗与补遗》文中说过,这方面的材料很多,未必都能做成诗,‘用散文写下来也好,文化建设的高潮中,民俗学自然也占一个地位,这种资料都是必要的而且有价值的’。故笺释专门注意这个方面,首先从周氏本人一生‘用散文写下来’的数百万言著作中找材料,并旁及其他,地方文献、野记杂书、故老言谈、友朋通信,都在采辑之列。”这些话,我以为都说得好,说得对。我想补充的是,单就理解原诗来说,也颇有非笺释不能明了的。例如,甲之十二《立夏》诗中有“吃过一株健脚笋”之句,自注中解释健脚笋是用淡笋纳柴火中烧熟,去壳食尽一株,云云。可是,什么叫“淡笋”呢?非多产竹笋之地的读者就不能明了。笺释引了《越谚》和周作人自己的日记、文章,才使我们明白了淡笋和毛笋的区别,健脚笋之所以用淡笋的缘故。还有的是单看本诗,似乎也还可懂,看了笺释,才知道原来并未真懂,赖有笺释才真正懂得。例如,甲之十五《夏日食物》诗云:

早市离家二里遥,携篮赶上大云桥。

今朝不吃麻花粥,荷叶包来茯苓糕。

单看此诗,不过是今天上早市,不像往常之吃麻花粥,吃上了茯苓糕而已。笺释云:

〔周作人〕《药味集·卖糖》:“早上别有卖印糕者,糕上有红色吉利语,此外如蔡糖糕、茯苓糕、桂花年糕等亦具备,呼声则仅云卖糕荷,其用处似在供大人们做点心吃。”这里特别说明是供大人们买吃的,故小孩如能不吃麻花粥而得吃糕,其心情当格外觉得满足也。

我们借着这个笺释,才算是真正懂得了原诗那两句刻画儿童心情的深意。

钟氏笺释之可贵,还在于能够补正原诗自注中的疏误。例如,乙之三《赵伯公》诗自注引《太平御览》引《笑林》,笺释则详考各本异同,指出他所引的《笑林》并非转引自《太平御览》,只能是转引自《古小说钩沉》或《雕玉集》。又如,乙之一《老子》诗自注引《神仙传》李母怀胎八十一年而生老子云云,笺释则详引《神仙传》原文,原来是“母怀之七十二年乃生”,可知八十一年之说是周氏误记。又如,丙之二二《夜糖》的笺释,引周作人在《货郎担》一文中说到旧时北京货郎所用的响器:“这有很漂亮的名称,叫作‘惊闺’,还叫作‘唤娇娘’,不过这是一是二,有点不大清楚了。”笺释接着说:“其实这不是一而是二,原是清楚的。”于是引了清人《韵鹤轩杂著》和《齐民野语》,详细解释了两种响器的区别,这是把补正的范围扩及周氏其他著作了。笺释还对丰氏的画时有批评,如乙之四《陶渊明》的笺释,批评丰画“不太理想”,因为画中的“父亲神气虽还慈祥,戏谑的空气却感觉不到”;又如,丙之十八《活无常》的笺释,指出丰氏画的实是死无常,并附鲁迅画的活无常图以为对照。

钟氏的笺释,亦偶有失误。如乙之六《杜子美》诗自注,引杜甫《羌村》诗云:“娇儿不离膝,畏我却复去。”丰画即画此二句,画上题诗的文字同周氏自注所引。这“却复”实是误倒,正确的是倒过来“复却”,杜诗各本皆如此。钟氏笺释亦随周注丰画而误作“却复”,没有纠正。又如,甲之二二《蟋蟀》的笺释,说周氏兄弟二人幼时在百草园中捉蟋蟀为父亲办药引子,两个人中的另一个是周建人,这也是不对的,那另一人实是鲁迅,见《朝花夕拾·父亲的病》。这些都是小疵,无损于整个笺释之功绩。

笺释者同时是编订者,原有三首诗缺画,笺释者特地辗转求了毕克官氏补画了三幅,使成完璧,即此一事可见编订的苦心。毕画虽与丰画风格不同,但水平也是高的,如乙之七《儿烦恼》,毕氏配画画杜甫诗“痴儿未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二句之意,就非常生动。加上这一美,可以说是“五美具”了。

(一九九五年三月《串味读书》初版)

难得老人有童心

王得后

读完《儿童杂事诗图笺释》,未待掩卷,心里立即涌上启功元白师的“絮语”:“一生三绝画书诗,万里千年事可知。何待汗青求史笔,自家腕底有铭辞。”原题《齐萍翁画自识云:“人生一技故不易,知者尤难得也。”因广其意题此》。

周作人在文学、思想、民俗学诸方面自是大家,堪称一绝。丰子恺也是大家,他的画也是一绝。而钟叔河的笺释,博闻多识,要言不烦,令人佩服,令人叫绝。然而,这似乎是一本寂寞的书。我之所以想起元白师,尤其在于“知者尤难得”和“自家腕底有铭辞”的感喟与自信。

我们中国人一出世,就生活在“弄璋”“弄瓦”的传统里。直到现在,不知是由于弘扬还是不待弘扬,利用现代医疗技术鉴别胎儿性别,将“女的”做掉的父母、祖父母、医生,竟是那么多,多到儿童两性比例失衡成了一个问题了。

我们中国人一出世,就有幸享受到不尽的祝福,然而,幸呢还是不幸呢,却是在“乖呀乖呀”的鼓励和“别跑”“别动”“别哭”的呵叱下长大。婴年的天真已经难得,何况于少年“不肖”其实也是“不孝”的别称。“望子成龙”可以“为儿孙做马牛”。试问一个“为什么?”骨子里十之八九脱不尽“养儿防老”与“光宗耀祖”的自己的利益,有多少是为儿童本身,为儿童自己的生存与发展呢?“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是古人的佳话,请看今日的银幕、荧屏和舞台,幼儿园的歌舞群星,有几分天真?有几分出自内心的活泼?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扭屁股,不过大人的缩影、导演的做作罢了。

这就是《儿童杂事诗图笺释》寂寞的深层文化背景。

虽然,也可以说,《儿童杂事诗图笺释》本来如作者序言中所说,“我这一卷所谓诗,实在乃只是一篇关于儿童的论文的变相,不过现在觉得不想写文章,所以用了七言四句的形式”,也是一个内因。因为名为儿童诗却不是给儿童读的,然而,“可怜天下父母心”不是多多么?他们为什么也不读呢?这就是“知者尤难得也”了。

归根结底,我以为还在“难得老人有童心”。人虽老而不忘儿时情趣,一也。《儿童杂事诗》“甲编儿童生活诗”二十四首,“丙编儿童生活诗补”二十四首,都是作者儿时生活的写照。如《新年》:“新年拜岁换新衣,白袜花鞋样样齐。小辫朝天红线扎,分明一只小荸荠。”如《书房》:“书房小鬼忒顽皮,扫帚拖来当马骑。额角撞墙梅子大,挥鞭依旧笑嘻嘻。”如《蟋蟀》:“啼彻檐头纺绩娘,凉风乍起夜初长。关心蛐蛐阶前叫,明日携笼灌破墙。”大凡生于农村今日有幸身为祖父母外祖父母的人们,读来谁能不勾起一丝甜甜的回忆,并省悟童心出于天真的可珍惜,乃至反思含饴弄孙应以儿孙为本位,关注儿孙心理健康的道理。

中国的父母不以儿女为本位而以自己为本位,又不学儿童心理学常识,不懂儿女心理健康决不亚于生理健康的重要性,是我们民族顶着五千年文明而素质低劣的症结之一。周作人的博学强记,精通文史,素有公论。就是他,“我记忆所及,以文史中涉及小儿诸事为材”的《乙编儿童故事诗》也不过二十四首,其中两首还是外国题材。一部二十四史,不过二十二人,真是从何说起呵!而《晋惠帝》所吟乃“满野蛙声叫咯吱,累他郑重问官私。童心自有天真处,莫道官家便是痴”,又何其“天真”,从天真中透露出一点人性。

作者视《儿童杂事诗》“实在乃只是一篇关于儿童的论文的变相”,从取材看是一目了然的。而蕴含的思想,不仅重要,而且实在也是非有甚深的阅历所不能知,而其中的童心,倘若不冲破传统“礼教”的禁锢,老人是决不能解,而儿童反会容易会心,并粲然一笑,自然,他们也会问:我们的老爸老妈、爷爷奶奶儿时是那样地生活的么?

笺释有两处疏忽。一是《乙之十四·辛稼轩》作者注:“稼轩词云,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看剥莲蓬。”“看”为“卧”之误记。一字之差,童趣有天壤之别,不可不笺正。二是《甲之十三·端午》“更有雄黄烧酒香”句,写端午节饮雄黄酒以避蛇虿,固然是民俗,而且在江南一带分布颇广。但雄黄酒本身有毒,不宜饮用,今天应该作一说明。虽于移风易俗几乎无用,我辈写字人不得不笔及意及也。

这是一部好书。好到窃以为做父母的最好一读。一诗一图决不枯燥。而中华书局不怕寂寞,不甘寂寞,重印这本书,也属出书“功德无量”一类。其功德不在作者、画者、笺释者,他们,早已“何待汗青求史笔,自家腕底有铭辞”了。

(一九九九年八月四日《中华读书报》)

诗中的土风

张荷

初识《周作人丰子恺儿童杂事诗图笺释》一书,三位作者的名气,着实有些让人望而生畏:周作人,丰子恺,钟叔河。

出乎意料的是,书中的诗是那么的直白。一首《压岁钱》:“昨夜新收压岁钱,板方一百枕头边。大街玩具商量买,先要金鱼三脚蟾。”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邻家的孩子在说顺口溜。知堂先生称这类诗体为“诙谐诗”,是“分明是说话,又道我吟诗”的“打油诗”。通常,打油诗是被作诗特别是作古诗的人看不起的,认为平仄不对,韵脚不和,对仗不工,难登大雅之堂。打油诗就像是俗人俗语,随口道来。书中的画也是那么简练,寥寥数笔,粗线条,不讲透视,不讲用色,像是信手拈来;书中的笺释找不出一丝的说教与生涩隐晦的注解,就像隔壁的长者在和你说古论今。诗、图、笺释通俗得全无一点学者的面孔。然而细细读来,仿佛像是品茶,平和淡泊的茶香之后,有一种齿颊留香、回味无穷之感,而且越品越能体味其中的奥妙和平淡通俗之中的雅致与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