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我曾经说过不大听到蝉声,现在说起月亮,我又觉得许久不看见月亮了。只记得某夜夜半醒来,对窗的收音机已经沉寂,隔壁的“麻将”也歇了手,各家的电灯都已熄灭,一道象牙色的光从南窗透进来,把窗棂印在我的被袱上。我略微感到惊异,随即想到原来是月亮光。好奇地要看看月亮本身,我向窗外望。但是,一会儿月亮被云遮没了。
从北平来的人往往说在上海这地方怎么“呆”得住。一切都这样紧张。空气是这样龌龊。走出去很难得看见树木。诸如此类,他们可以举出一大堆。我想,月亮仿佛失掉了这一点,也该列入他们认为上海“呆”不住的理由吧。假若如此,我倒并不同意。在生活的诸般条件里列入必须看月亮一项,那是没有理由的。清旷的襟怀和高远的想象力未必定须由对月而养成。把仰望的双眼移到地面,同样可以收到修养上的效益,而且更见切实。可是我并非反对看月亮,只是说即使不看也没有什么关系罢了。
最好的月色我也曾看过。那时在福州的乡下,地当闽江一折的那个角上。某夜,靠着楼栏直望。闽江正在上潮,受着月光,成为水银的洪流。江岸诸山略微笼罩着雾气,好象不是平日看惯的那几座山了。月亮高高停在天空,非常舒泰的样子。从江岸直到我的楼下是一大片沙坪,月光照着,茫然一白,但带点儿青的意味。不知什么地方送来晚香玉的香气。也许是月亮的香气吧,我这么想。我心中不起一切杂念,大约历一刻钟之久,才回转身来。看见砺粉墙上印着我的身影,我于是重又意识到了我。
那样的月色如果能得再看几回,自然是愉悦的事,虽然前面我说过“即使不看也没有什么关系”。
一九三三年四月一日
[精品赏析]
这篇散文以情景隔离、今昔对比为格局,抒发了一种出入自然、超脱环境的观念和情趣。上海的“弄堂”把人和自然的距离拉远了,以至情难入景。正是这种隔离,使人对大自然渐渐地淡漠了;遗忘了,对月亮的态度便是这种现象的集中反映。也许正是月亮在大都市被贬了值的原因,所以作者才有了意欲发现月亮价值的念头。夜深入静、窗幽室闲,闹市的喧哗隐没了,大自然才重又回到人的面前。作者“好奇地要看看月亮本身”,这朴实的话里却包含着多么丰富的感情内容呀。只可惜,天不作美,眼看就要情景融合了,却偏偏流云遮盖,又坠入情景隔离的局面。作者在写了自己的失望之后,又写了“从北平来的人”的失望。为了不使这种失望过于沉重,所以才超脱地写遒:“清旷的襟怀和高远的想象力未必定须由对月而养成。”这种超脱正出于情景隔离的无法弥补,或者说,作者在严重的情景隔离面前,不像有些人那样失去心态平衡,而是持一种比较客观的超脱态度。当然,超脱并不是断绝,况且在作者心灵深处,毕竟留下了“最好的月色”的刻痕,他对于往昔的时光有着深情的眷恋。这仿佛是对现实的情景隔离状况的补偿,但它终究不能替代或改变现实。于是,他又最终归于超脱。
文章题为“看月”,却两次使用“即使不看也没有什么关系”,乍看矛盾,实则统一。这个统一的前提便是一开头所提到的:“环境限定,不容你有关心到月亮的便利。”从章法上讲,它成了前后呼应、承接流转的一环。从命意上讲,它既对客观环境对人类的压抑侵扰暗藏讥刺,又申明了既能入境、又能出境,既眷念过去、又接受现实的主观态度,从而具有一种超越环境,驾驭自己的能力。
读过此文,不仅会感到作者情怀往复,心肠九曲,而且会惊叹于他的想象力、表现力,例如“有月亮吧,就象多了一盏灯。没有月亮吧,犹如一盏街灯坏了……。”这足见月亮遭贬蒙屈的程度了。处在这样境地中的“月”,自然也就很少有人去“看”了。难怪作者后面要发出那么多的感慨出来。
秋
丰子恺
我的年岁上冠用了“三十”二字,至今已两年了。不解达观的我,从这两个字上受到了不少的暗示与影响。虽然明明觉得自己的体格与精力比二十九岁时全然没有什么差异,但“三十”这一个观念笼在头上,犹之张了一顶阳伞,使我的全身蒙了一个暗淡色的阴影,又仿佛在日历上撕过了立秋的一页以后,虽然太阳的炎威依然没有减却,寒暑表上的热度依然没有降低,然而只当得余威与残暑,或霜降木落的先驱,大地的节候已从今移交于秋了。
实际,我两年来的心情与秋最容易调和而融合。这情形与从前不同。在往年,我只慕春天。我最欢喜杨柳与燕子。尤其欢喜初染鹅黄的嫩柳。我曾经名自己的寓居为“小杨柳屋”,曾经画了许多杨柳燕子的画,又曾经摘取秀长的杨柳,在厚纸上裱成各种风调的眉,想象这等眉的所有者的颜貌,而在其下面添描出眼鼻与口。那时候我每逢早春时节,正月二月之交,看见杨柳枝的线条上挂了细珠,带了隐隐的青色而“遥看近却无”的时候,我心中便充满了一种狂喜,这狂喜又立刻变成焦虑,似乎常常在说:“春来了!不要放过!赶快设法招待它,享乐它,永远留住它。”我读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等句,曾经真心地感动。以为古人都叹息一春的虚度,前车可鉴!到我手里决不放它空过了。最是逢到了古人惋惜最深的寒食清明,我心中的焦灼便更甚。那一天我总想有一种足以充分酬偿这佳节的举行。我准拟作诗,作画,或痛饮,漫游。虽然大多不被实行;或实行而全无效果,反而中了酒,闹了事,换得了不快的回忆;但我总不灰心,总觉寻春的可恋。我心中似乎只有知道春,别的三季在我都当作春的预备,或待春的休息时间,全然不曾注意到它们的存在与意义。而对于秋,尤无感觉:因为夏连续在春的后面,在我可当作春的过剩;冬先行在春的前面,在我可当作春的准备;独有与春全无关联的秋,在我心中一向没有它的位置。
自从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两年来的心境完全转了一个方向,也变成秋天了。然而情形与前不同:并不是在秋日感到象昔日的狂喜与焦灼。我只觉得一到秋天,自己的心境便十分调和。非但没有那种狂喜与焦灼,且常常被秋风秋雨秋色秋光所吸引而融化在秋中,暂时失却了自己的所在。而对于春,又并非象昔日对于秋的无感觉。我现在对于春非常厌恶。每当万象回春的时候,看到群花的斗艳,蜂蝶的扰攘,以及草木昆虫等到处争先恐后地滋生繁殖的状态,我觉得天地间的凡庸,贪婪,无耻,与愚痴,无过于此了!尤其是在青春的时候,看到柳条上挂了隐隐的绿珠,桃枝上着了点点的红斑,最使我觉得可笑又可怜。我想唤醒一个花蕊来对它说:“啊!你也来反复这老调了!我眼看见你的无数祖先,个个同你一样地出世,个个努力发展,争荣竞秀;不久没有一个不憔悴而化泥尘。你何苦也来反复这老调呢?如今你已长了这孽根,将来看你弄娇弄艳,装笑装颦,招致了蹂躏,摧残,攀折之苦,而步你祖先们的后尘!”
实际,迎送了三十几次的春来春去的人,对于花事早已看得厌倦,感觉已经麻木,热情已经冷却,决不会再象初见世面的青年少女似地为花的幻姿所诱惑而赞之,叹之,怜之,惜之了。况且天地万物,没有一件逃得出荣枯,盛衰,生天,有无之理。过去的历史昭然地证明着这一点,无须我们再说。古来无数的诗人干遍一律地为伤春惜花费词,这种效颦也觉得可厌。假如要我对于世间的生荣死天费一点词,我觉得生荣不足道,而宁愿欢喜赞叹一切的死灭。对于前者的贪婪,愚昧,与怯弱,后者的态度何等谦逊,悟达,而伟大!我对于春与秋的取舍,也是为了这一点。
夏目漱石三十岁的时候,曾经这样说:“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处必有暗;至于三十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处暗也多,欢浓之时愁也重。”我现在对于这话也深抱同感;同时又觉得三十的特征不止这一端,其更特殊的是对于死的体感。青年们恋爱不遂的时候惯说生生死死,然而这不过是知有“死”的一回事而已,不是体感。犹之在饮冰挥扇的夏日,不能体感到围炉拥袅的冬夜的滋味。就是我们阅历了三十几度寒暑的人,在前几天的炎阳之下也无论如何感不到浴日的滋味。围炉,拥衾,浴日等事,在夏天的人的心中只是一种空虚的知识,不过晓得将来须有这些事而已,但是不可能体感它们的滋味。须得人了秋天,炎阳逞尽了威势而渐渐退却,汗水浸胖了的肌肤渐渐收缩,身穿单衣似乎要打寒衾,而手触法兰绒觉得快适的时候,于是围炉,拥袅,浴日等知识方能渐渐融人体验界中而化为体感。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心境中所起的最特殊的状态便是这对于“死”的体感。以前我的思虑真疏浅!以为春可以常在人间,人可以永在青年,竞完全没有想到死。又以为人生的意义只在于生,而我的一生最有意义,似乎我是不会死的。直到现在,仗了秋的慈光的鉴照,死的灵气钟育,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欢,是天地间反复过亿万次的老词,又何足珍惜?我但求此生的平安的度送与脱出而已,犹之催了疯狂的人,病中的颠倒迷离何足计较?但求其去病而已。
我正要搁笔,忽然西窗外黑云弥漫,天际闪出一道电光,发出隐隐的雷声,骤然洒下一阵夹着冰雹的秋雨。啊!原来立秋过得不多天,秋心稚嫩而未冒老练,不免还有这种不调和的现象,可怕哉!
一九二九年秋作
[精品赏析]
这篇散文,作者通过厌春而喜秋的叙议,抒发了对旧中国黑暗现实的不满情绪,表达了对“超尘脱俗”生活的感情。作者的这种感情,源于他一度对佛教的皈依:一九一八年秋,他所崇敬的老师李叔同(弘一法师),在杭州虎跑寺出家,这对他的影响很大。因此,他于一九二七年(三十岁生日时),也因看破“红尘”而遁入了“空门”。
作者为表达他对“超尘脱俗”的思想感情,便借助于对春与秋的对比叙议:先写“在往年,我只慕春天”,“而对于秋,尤无感觉”的情状;接着写“自从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两年来的心境完全转了一个方向,也变成秋天”的情形。为什么呢?因为“每当万象回春的时候,看到群花的斗艳,蜂蝶的扰攘,以及草木昆虫等到处争先恐后地滋生繁殖的状态,我觉得天地间的凡庸,贪婪,无耻与愚痴,无过于此了!”作者用草木昆虫的滋生扰攘,比喻可恶的人生世相,不仅十分形象贴切,而且寄寓了‘他对黑暗现实的愤葱之情。自然景物既是客观存在之物,也是作者心灵的感受之物。作者根据“景”与“情”的这种艺术辩证法,运用“物著我色”、“景与情融”的笔法,叙议了他由慕春到厌春,由对秋尤无感觉到喜秋的感情变化过程。通过这种情绪变化的心理描写,意在表现他对人生、对世态的看法。
此文的艺术特色,除表现在叙议结合的抒情笔法之外,还表现在作者擅长作形象与抒情相结合的议论,使作品富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如:他把自己已,过“而立”之年的心境,形象的比喻成:“犹之张了一顶阳伞使我的全身蒙了一个暗淡色的阴影,又仿佛在日历上撕过了立秋的一页。”再如:他用拟人笔法,对一个花蕊说:“啊!你也来反复这老调了!我眼看见你的无数祖先,个个同你一样地出世,个个努力发展,争荣竟秀;不久没有一个不憔悴而化泥尘。你何苦也来反复这老调呢?如今你已长了这孽根,将来看你弄娇弄艳,装笑装颦,招致了蹂躏,摧残,攀折之苦,而步你祖先们的后尘!”由于作者的议论,是缘物而发,把物象与抒情结合起来,从而使这一大段的议论,不仅使人一点也不觉得空泛和概念,而且富有强烈的感情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