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寒梅
十年前的那个秋天,我如同打了败仗的残兵,跟在父亲的后面,心情沮丧地走进了本地的一所三流学院的大门。校园里绿草茵茵,高楼座座,父亲一个劲儿地夸赞:“你看房子多新,环境多好。”我漠然地看着他兴奋的脸,他怎么会懂得我爱的、向往的大学是老得斑痕累累的古旧建筑,耸立的是苍老古树,在幽静的小径上,有沉静的风,白发的教授。
多少次跟父亲争论,我平时的成绩不差,只需要复读一年,我就能心想事成。可他固执得像头牛,无论如何也摇头不允。他宁愿拿了高额的委培费,逼我来读一个枯燥乏味的财会专业。我恨他,我想在他心里,大概也同样恨我,因为我们是那样地让彼此失望。
注册时,父亲才发现,他在县教委交委培费的收据忘带了,这就意味着我晚上住不到学生宿舍里。父亲急了,他立刻决定当晚就赶汽车回去拿。他把我带到学校附近的一个小旅馆,安排我住下,叮嘱服务员给我端来饭菜,就一个人匆匆地走了。我吃着可口的饭菜,眼泪流了下来。在他的面前我一直冷漠地对抗着,但是想到他蜷缩在车站的一角,啃冷硬的馒头,或许连一瓶矿泉水也不舍得买来喝,我的鼻头就阵阵发酸。身边的背包里,是一瓶瓶的营养药,我体质一向不好,他叮嘱我无数次,要我天天都记得吃。
父亲返回旅馆的那天早上,我早早地起了床,站在窗口旁盯着他要来的方向。5点左右的光景,公交车上的人很少,我盯着每一个下车的人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突然从远处走来一个人,身体前倾着,摇摇晃晃的,似乎已经走了许久。那不是父亲吗!他怎么不搭公交车?父亲在旅馆门口停了下来,似乎掉了一件什么东西在地上。他弯腰去捡,捡了好几次都没有捡起来。他干脆半跪在地上,佝偻的背像弓,让人心酸。
不一会儿,父亲进屋,我慌忙掩饰满眼的关切。他坐下,背上汗湿了一片,干燥的嘴唇上起了火泡。我很想给他倒杯水,但不知怎么就是迈不开步子。父亲唠叨着说起来,他的零钱被火车上的小偷偷了,剩余的钱都在存折上,他只有一站一站地走来。“反正时间早,不误事儿,我对这里很熟呢。十年前我在这里接车,闲着没事,每天都坐公交车,到处逛。”他乐呵呵的神情,轻松的口气,仿佛硬要把一路的辛劳在我面前忽略掉。我别过脸去,不忍看。
接下来的时间,他像连轴转的陀螺,甚至帮我铺好了被褥,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大学三年的假期,我很少回家,不知道回去怎么面对父亲,于是就找了各种借口留下。父亲却常常来看我,照常带着大包小包,里面总少不了各种营养药。也许隔了时间和距离的缘故,我们已经能心平气和地交谈,多半是他在说我在听。偶尔我也象征性地汇报一下自己的情况,那时候他总是听得那么用心,仿佛要把每个字刻在心里。
毕业后,我跟随男朋友去了他的老家,在一个不好不坏的工厂里做出纳。我知道父母是希望我留在他们身边的,所以,我干脆不去征求他们的意见。一切都定下后,我才给家里打了电话。母亲哭了,但父亲竟然接过话筒,说支持我的决定。我握着电话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我以为我这么多年来的冷淡和叛逆,到如今终于会让父亲爆发,我也恰好能够找到宣泄的借口,把这些年来耿耿于怀的愤怒对他说出来。然而大概是心虚,又或者对我心存愧疚,他竟然顺从了我的决定。
两年后的一个秋天,我结婚了,父母从老家赶过来。我在喧闹的间隙,竟然无意中发现父亲在抹眼泪。很快他又在母亲的宽慰下笑了起来,然后向我看去。我慌忙别过头,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心里的芥蒂却始终在我的胸中萦绕。在异乡的这两年,我看尽了世间的冷暖,工资低得可怜,小心谨慎还得挨训受责,每当这个时刻,我都会想,如果当年我复读了,一切会是另外的样子。
去年冬天,我的状况有了一些改变。宝宝大了,我计划换一套大些的房子,无意中和母亲说起,晚上立刻接到父亲的电话,说要过来给我送钱。我生硬地拒绝了,说缺的钱我自己解决,挂电话时,我听见电话那边一声长长的叹息。
父亲还是来了,在一个飘着小雪的黄昏,站在灰色的楼下等我下班回来。吃饭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白发又多了许多。他一心逗着孩子玩,偶尔夹几口菜吃,桌子旁边是他从破旧的包里取出来的两万块钱。
9点半,他照常要去外面住旅馆,爱人送他下去,我站在窗口看着,隐约的灯影里,他的背更驼了,眼神也像变得不好,极力弯着身体,仿佛看不清地面。突然,他手里的一件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他停了下来,弯腰去捡,天黑无光,他干脆半跪在地上用双手去摸,十年前的那一幕又浮现在我的眼前。这一次,父亲是真的老了。我想起他刚才来时跟在我的后面,爬到四楼就气喘吁吁,十年前他还能疾步如飞一站一站地走,如今却再也不能了……后来,我从母亲嘴里得知,我在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生的那场病,并不是普通的感冒,而是心肌炎。医生叮嘱出院后坚决不能再过高三的生活,以避免太多的劳累和紧张,而且要多多加强营养,以防止复发。我哭着问母亲为什么不早说?母亲说是父亲不让说,他宁愿让我怨恨他,也不愿意我的人生因为有了疾病的暗示,心理带上任何的颓废、惊惶和不安。他甚至偷偷来学校找了我男友,叮嘱他好好照顾我,而且对我保守这个秘密。
世界上没有哪个父母愿意让子女怨恨,在我对他谅解之前,也许他永远都不会这么多年,我过得不如他预想的好,常埋怨父亲。母亲总是替父亲委屈,父亲则说是别说了吧,让她能找个借口,把不顺利的因素推到我的身上,她的心情会好些。”
我任由悔恨的泪水哗哗地流下。只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父亲硬是把一个原本不是秘密的秘密隐藏了十年。
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掰着指头都能显示出来。当我用一系列的恨来证明自己的委屈之后,母亲的一席话轻易推倒了恨的大厦。至于以后,我想“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该做什么了。